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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母后宫里,可住得习惯?”朱棣问。
“回殿下的话,蒙皇后娘娘关怀,一切都好。”
“母后是极善良宽容的人,又很喜欢你,还望你不要拘束。若缺什么、或有什么事,实在不便告诉母后的,来告诉我。”
“是。奴多谢殿下。”
朱棣攒了一月的话想说,此刻脑子里乱成一团,千头万绪,不知先说哪句,又怕没话说时仪华就告退走了,便道:“你说要抄书,在哪里抄?就在这里可好?我将下人们都叫回来。”多些人作见证,朱棣站得离她远些,应当不会被人污蔑清白。
朱棣已经想得这样周全,仪华没理由拒绝,便含羞答应一声:“是。”走去书案前坐下。
朱棣扬声叫了长随和徐家私婢进来,又叫御书阁的宦官们来伺候徐姑娘笔墨,他自己踱去书架那边。
仪华在看《宋史》,那他也拿一本《宋史》来看。
《宋史》卷帙浩繁,有近五百卷之多。仪华看的是第二百四十二卷,《列传第一·后妃上》。朱棣抽了第二百四十四卷出来,是《列传第三·宗室一》。才只看了个开头,便掩卷一声长叹。
仪华刚要动笔,听见朱棣叹气,便问:“殿下何叹?”
朱棣道:“开篇看见元人评语,说宋代分封诸王,只有其名而无其实,诸王手中无兵权,战时不但不能御敌,反倒在靖康之乱时纷纷被金国俘虏凌虐,不免慨叹。”
事涉朝政军事,仪华顾忌父亲身份敏感,不敢妄议。听得朱棣继续道:“父皇定是以史为鉴,才勉励我们兄弟勤学兵法,将来带兵就藩,拱卫朝廷。”
仪华道:“殿下读史书而知君父苦心,陛下知道了,定当十分欣慰。”半虚半实,是真心话,也带一点客套恭维。她无心对朱棣虚伪,但身在宫中,此处遍布皇帝耳目,她也只有这些客套话敢说。言多必失,说多了,既是给家里招祸,又有可能连累燕王。巍巍国公府,太容易招皇帝忌讳。
好在朱棣生长在宫里,也是一样的谨慎乖觉,听得出她话语的虚实,并不见怪。
反倒像是多了个稳妥的伙伴似的。
朱棣与朱橚是同母所出,自从懂事便是一条心,他并非孤身一人。但这次和徐氏心意相通,与兄弟血脉相连之情,很是不同。
明明总共才见了第二面,短短来回几句对话,彼此间奇妙地察觉到这种细微的相似,各自心里都是一动。
仪华继续抄写,朱棣则在不远不近的书架前站着读书。整间书阁,只有两人翻书页的沙沙声,和暖炉中红罗炭偶尔“噼啪”的爆燃响。
《宗室一》的第一篇,传主是宋太/祖与宋太宗的四弟,魏悼王赵廷美。北宋开国,宋太/祖与太宗约定,帝位兄终弟及,然而太宗登基后,却将廷美屡屡贬斥,令其忧悸而卒。
朱棣看了,觉得堵心,草草翻过。
第二篇,却是宋太/祖次子,燕懿王赵德昭。叔父宋太宗即位后,对其猜忌不已,最终迫其自刎。紧接着第三篇是宋太/祖四子,秦康惠王赵德芳,也是少年暴卒,死得不明不白,后世多猜测死因与其叔太宗有关。
朱棣不忍卒读,将书合上放回书架,踱出来透口气,看仪华写字。
见仪华已经抄好两页。
一页是宋真宗的章穆郭皇后:“后谦约惠下,性恶奢靡。族属入谒禁中,服饰华侈,必加戒勖。有以家事求言于上者,后终不许……”谦和而朴素,以国事为重,不纵容外戚。
朱棣看罢,赞道:“郭后确实贤德。”心想,徐姑娘也当得起“谦约惠下,性恶奢靡”这八个字,但没有说。
第二页,则是宋真宗的李宸妃、杨淑妃。
一个是宋仁宗生母,一个是养母。宋仁宗从小养在杨淑妃膝下,以为自己是真宗继室、章献皇后刘娥的儿子,众人一直瞒着他,直到刘娥死后才告诉他真相。
思及自己和阿橚的际遇,朱棣手上的纸,顿时宛如有千斤重。生母已死,生恩难报,而养恩亦难忘,两边都是一样的恩重如山,不可辜负。
“为何选择这两人?”他问。嗓音低低的,带点若有若无的沙哑。
“李宸妃和杨淑妃,都是贤妃。”仪华在旁轻轻说道:“仁宗能长成太平天子,除了章献皇后训导辅弼外,两位妃嫔也功不可没。她们所作所为,一切都是为了仁宗好。”外廷臣子未必知道皇子出身,但徐家与皇家结交自微时,知道底细。朱棣的身世,仪华听母亲说起过。抄取这段,她是藏着私心的。摹写宋代李宸妃旧事,就像遥遥向自己那位未曾谋面的婆母致意。她也试着去体会,燕王这些年,到底是怎样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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