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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撑着花布伞漫步于秋风秋雨里,准确地说,是无目的、茫然地游走。伞顶落下的潇潇雨声,衣裙鼓动的瑟瑟风吟,慢慢唤醒迷混的神智,纠结的心渐复坦然。对于太过完美的事物,我一向只持欣赏的态度,从不愿据为己有,恐它不长久,徒留伤感。梦泽太过醒目,也不会甘于平凡,作为朋友伙伴,会是良师益友,这是最佳、明智的相处之道。

黎先生说我是小草,小草只能根植于大地,生活在开阔无遮拦的位置,如果依附于大树,被它的浓枝密叶所遮蔽,只会枯黄衰败死去。不凡、瞩目,不是我所想,看得多,读得多,不想体会高处不胜寒,不想汲汲营营于得失。我所求的,是宁静平实,是寻常百姓家的安稳,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我没有黎先生说的那样好,清醒会胆小,理智会自私,本分会保守。其实,映霞那样勇敢浓烈奔放的女子,才更适合梦泽,只是人们常爱缘木求鱼,忽视掉最该珍视的东西。

突然,刺耳的急刹车声打断冥想,一个钢硬的物体随着撞来,花伞从手中脱落,我重重地摔倒在积着雨水的地上,溅起一圈水花。我怔怔看着手掌和膝盖处的鲜血,耳畔传来说话声。

一个粗厚的声音责怪说:“这位姑娘,过路口怎么也不看看道。”

一个亲和的声音语带关切,“这位小姐,对不起,是在下不小心撞到你了,你还能动吗?你家住在哪里?要不要上医院检查一下?”

我挣扎着站起身,试走了两步,手脚无恙,向两人道了扰,捡起雨伞转身要走,亲和的声音追来,“小姐,你要去哪儿?让我们送你去吧。依在下看,最好是去医院检查一下。”

受了惊吓的大脑在一再的询问下,恢复了思考,我低头扫量身上,衣裙沾满了泥水,裙摆破了几个大口,这样回家岂不让大家担忧?学校有医务室,简单包扎没问题,再换件干净衣物回家,更妥当些。可方才仓促出门,忘了拿手袋,身无分文,冒雨走去学校……我再看看带血的裙袜,犹豫地回头细看说话的两人,俱是穿着一身将官戎装,除了随在两人身后打伞的卫兵,后面还有一车的士兵。

我暗忖片刻,回道:“我住在附近祥福胡同的苏宅,今日我大哥从国外回家,我不想扫了家人的兴致,可否麻烦二位送我回学校?”

自己素来不太惧军方人士,只要禀明身份,应该会给几分薄面。果不其然,粗厚声音高声大笑,笑过后粗声道:“这可是大水冲到龙王庙,撞到自家人了。鄙人姓余名会凌,三表妹幸会。快上车吧,你也别回学校,表哥负荆请罪就是了。”

听到一半,我也随着失笑。会凌是大姑的大儿子,现年三十九岁,是直系一个独立旅的旅长。上车寒暄后,得知会凌的部队刚移师到直隶省府,得知远祺回来,特赶来看望父母和远祺一家。他的同伴,是关外奉天府督军蓝鹏飞的大公子蓝振中。半年前,为推翻复辟旧朝的军队,蓝鹏飞从关外率部进京。振中是远晋在日本低两届的学弟,也是远山的朋友,两人方才在陆军总部碰到,就结伴一同前来拜访。

回屋忙碌了半晌,方清理妥当,我掀开门帘,见梦泽立在门边,两人四目相对,一瞬后眼光同时错开。停了会儿,梦泽小心托起我的手掌翻看,眸底写满了自责,见状,心生不忍,抛开别扭安慰道:“梦泽哥没事,就是擦破了点皮,我们快去堂屋吧,别耽搁了大家吃晚饭。”

梦泽欲言又止,默默侧过身,让出门口的路,两人刚行两步,一温和喊声自身后传来,“苏小姐,请留步。”

回过头,见振中提着一个急救箱大步行来。“我在军校学过急救,适才派卫兵去附近的军营要来药箱,伤口还是要认真处理,不要化脓了。”

客人的好意不便推辞,于是我领着振中重回起居室,振中看了一圈屋子,让我坐到书桌前,他拉亮台灯,托起我的手,查看完掌心上涂着碘酒稀烂的伤口,眉头微锁,一言不发打开桌上的药箱,重新消毒清理。到底是专业出身,换药包扎麻利轻巧,唯有一个瑕疵,双手给裹成了种子,其实贴块纱布足以。

振中见我皱眉瞪着自己的双手,并未介意,边清理膝盖的伤口,边和煦地说道:“听说苏小姐过几日要开生日派队,不护好双手,怎样钢琴表演?”

我难堪地笑笑,不知是谁嚼的舌根。振中瞧瞧我,扬眉谑道:“以前曾听远山提起他的九妹,颇是赞赏,说很有些英雄胆气。今日看来,这传言到不可尽信。”

心里本是郁闷,不想多言,况且振中又是客人,还在好心帮我包扎伤口,可是瞧着那副眉开眼笑的模样,不知怎的,就觉一团火直冲嘴边,忍了几回,终是呈起口舌。“韵洋一介弱女子,怎会跟英雄这二字挂上边。随意轻信他人言谈、受他人左右,再反身横加指责,似乎也有失英雄本色。”

振中听了也不着恼,仍是眉开眼笑的,有条不紊地处理着膝盖上的伤口。我一面失悔自己的迁怒,一面仍是觉得那副笑容碍眼,如坐针毡地等他包扎完,起身瞥见桌上的圆钟,自己觉得的漫长竟不到十分钟。

出了房门,振中与我并肩走在游廊的外侧,忽地噙笑道:“振中受教了。振中只是行伍间粗人,心直口快,不懂得笑里藏刀、话中带刺。还望苏小姐见谅。”

我先是一愣,随后明白振中是在回应我刚才的话,顿时有些疑惑,不解此等人物何以跟我抬杠?不由侧脸瞧去,只见丝丝细珠飘落到他的脸上,闪着微弱的珠光,中性化细致的面容,更像一个白面书生,椭圆脸,修眉秀目,琼鼻菱唇,身材颀长,深筒皮靴踩在石砖上,咔咔作响,添了几分威武。

蓦地振中回视,眉眼一弯,笑意盈盈。这回我没有冒火,而是窘迫顿生,拱拱手,掩饰着回呛道:“蓝少将军过谦了,韵洋带刀失于张扬,少将军字字精准,可谓是杀人于无形的匕首,韵洋佩服之极。”

振中扬扬头,眉眼弯得更深,愉悦宽和笑道:“到底是苏家的小姐,明白这武器的用途和好处。”

去了讥讽的和悦笑容,瞬间淡去嘴边的火药味,眼前青灰色的戎装和方才的话语,不由想到了曾教我放枪的远山,忍不住感叹道:“明白有什么用,还是赶不走外人的欺凌。就连我三哥那样有抱负的,现在也只龟缩一隅,保己一方平安。”

振中没有接话,只静静地转望向廊外的院子,虽看不见他的脸,但能感到周身散出的肃然和沉重,极似在外白渡桥远眺的远山。振中在军界还是小有名气的,同远山都属于爱国的少壮派,想是自己的话勾起了他壮志难酬的郁闷。我在堂屋前的廊道停下脚步,仰视阴翳惨淡的天空,“蓝少将军,是韵洋多嘴了,请原谅。不过少将军,浮云永远是浮云,怎能长久遮住光芒万丈的太阳。”

“韵洋,教小孩子没教够,居然教到蓝少将军的头上来。”远祺笑呵呵走来,拍拍我的肩。

“早就听远山说三表妹不得了,方才安公子说,三表妹以□□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与小孩子共勉之。现在又以浮云安能蔽日,与振□□勉之。那三表妹用什么话,与哥哥我共勉之?”会凌粗声笑说。

“大表哥,韵洋深感言多必失,就用讷于言,敏于行共勉吧。”我调皮地握住会凌的手,一副互勉的模样。

母亲过来拍拍我的背,笑骂道:“不要没大没小失了体统,一家子就等你吃饭呢,少在这儿磨牙了。”安太太和雁遥过来,一边拉起一只手细看询问,见她们担心的神情,便自嘲打趣道:“刚才蓝少将军还说我是耍刀之人,皮厚肉粗得很,伯母大嫂只管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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