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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过神,抬眼与梦泽关切的目光碰了个正着,便朝他微笑点点头,做斯芬克斯状眯起眼,从眼缝中,我瞄到梦泽抿唇浅笑。
我们的小动作引起静雅的侧目,刨起根底,“你们这是在打什么哑谜?”
我搂住静雅的腰,咬耳回说:“才人就是才人,居然一猜就中,知道我们在猜谜。”
静雅斜瞟我一眼,撇嘴道:“美人就是美人,今天本才人总算悟到,什么叫妖媚惑主。我从没见安梦泽在这种场合呆愣傻笑过,可叹一世英名,竟毁于妇人之眼。”
诗媛一旁急急地打断我俩的打诨,“美人,才人,快帮寡人想个问题。”
静雅抓起我的手,搁到诗媛手上,“今儿就让美人接驾吧,独宠的压力也太大了。”
我推辞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向不爱看西洋的哲学书,从来都搞不懂那些抽象名词,能者尽其劳吧。”
静雅不再玩笑,认真扫看一边材料,凝眉思索片刻,说:“这和平法令没什么可说,也是我等的希望和愿望,这土地法令嘛,似乎也很美好,很平等,只是都属于国家,会不会太依赖国家,而没有自我了呢?”
诗媛歪头想想,驳道:“这么美好的社会,没有剥削压迫不平等,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尊严,怎么会没有自我?”
我微诧地瞧瞧诗媛,看来研讨班她是没有白上。面对颇有质量的反问,静雅提高音量,认真解释道:“诗媛,这种社会是美好,我也期待。可人都有生存的本能,都变成无产者,自然会受赖以生存的国家的束缚,这样保持自我不容易。”
“静雅同学,人民当家作主,怎么会受束缚?”
随着赣清的插问,视线霎时齐聚过来,静雅礼貌地站起身,看着赣清不慌不忙答道:“人都有从众的心理,失去自己的独立支撑,总会给自己找个可靠的依靠。这里面的唯一选择,只有国家,在感情上我选择唯一,但在生活方式上,我希望不只有一个选择。我没见过俄国人,可在我们生活的环境中,人还是那些人,虽说人民当家作主,但还是需要人管理,管理国家的,也是这些人里出来的,再有觉悟也是人,除非真的如肖先生所说,改头换面,否则我只能向往,而非相信。”
赣清听完静雅直截了当的怀疑和否定,神色和蔼地回道:“静雅同学,你说的是在目前状况下,有这些担心无可厚非,有疑问纯属正常。我们下步所要做的,就是学习研究新的思想,思想转变过来,才能真正的改造社会。就像手中有大炮,但不会使用,也是白搭。我和梦泽君从下个星期开始,会向大家系统地介绍马克思的哲学思想,与大家一起探讨这种思想的可行性。”
我顺着话音望向梦泽,坚定的眸光闪动着希望,无疑他是相信的。这会成为他的理想吗?我垂眸浏览手中的材料,确实理想,但颠覆了过去,注定会是崎岖……
再次与梦泽同车,满目田园景色,一点飞鸿影下,白草红叶黄花,侧看身旁的梦泽,面染爽爽长风,目缀朗朗清气,此景,斯人,映入我的眼底,淡去压在心头的思虑,不由自主地陶然于初情之中。
回到家门口,门房低声招呼道:“三小姐,去卢家探消息的回来,说是大小姐不大好,太太正急得不得了。大少奶奶吩咐说,您要一回来,赶紧上正屋去劝劝。”
我眉梢的笑意瞬间冻结,急忙和梦泽快步赶到母亲的小客厅,母亲正倚在矮榻上垂泪。我上前抱住母亲,急声问道:“母亲,大姐怎么不好了,送医院了吗?”
雁遥噙着泪过来扶起我,重复门房的话,我急着再问,“到底有没有送医院呐?”
雁遥叹口气,回道:“卢家怎么可能让大姐到医院生孩子,那儿的医生都是些大男人。”
“男人又怎么了,那可是两条人命呀!母亲,难道咱们就在这儿干等着?”
母亲搂住我哽咽地哭诉道:“韵洋,那是卢家的事,咱家怎么做得了主,你大姐真是命苦呀!”
“母亲,您不是最不喜欢哭的?大姐是您生的孩子,您有什么做不了主的?您不替她作主,还有谁够资格替她作主?”
我连声的叠问将哭泣的母亲说怔住,我用力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含泪恳求道:“母亲,您做主生了大姐给了她生命,就再做回主救她一命。卢家的面子哪有人的生命重要?他们不在乎大姐的生死,咱们怎么能袖手旁观?血缘之亲,是永远也割不断的,与其等以后伤心后悔,不如现在,咱们拿出勇气到卢家,替大姐做回主。”
等我说完,母亲已抹掉眼泪,神情又恢复往日的镇定,“韵洋我的儿,娘答应你,娘不能再让你大姐受委屈了。雁遥你去把远祺叫上,陪娘一块儿去卢家,韵洋,你是个姑娘家,就留在家听消息,娘办事你只管放心。”
送走母亲,不想回到阴暗的屋内,梦泽猜出我的心事,牵着焦虑不安的我来到后花园。环望园内,青苔满石阶,秋色老梧桐,落入眼中满带肃杀。同一天,同一时辰,回时酣高楼的舒畅,不觉转成悲摇落的忧思。梦泽扶我到游廊边的木椅坐下,轻轻揽住我的肩,安慰道:“韵洋,不会有事的,伯母素来强干,一定会把事情办妥的。”
梦泽带磁的话音,素有种无形的感染力,能深入人心,扭转人的思维,于我,亦极少有例外。我听后,心神一松,疲惫无力地靠到梦泽的肩上,良久,低喃道:“梦泽哥,这世界上真的会有公平正义、共同富裕的社会吗?”
想到大姐的遭遇,自己对那样的社会,竟生出无尽的向往。
“韵洋也是向往,而非相信吗?”梦泽摆正我的发辫,低声询问。
我已习惯了梦泽的洞察力,无惊无奇地深叹一声,道出自个的想法,“现在的哲学理论太多,猛一看好象都有些儿道理,可看到他们之间相互的攻击,再细瞧,又都象筛子似的尽是洞。父亲常对我说,明白事理,做些实事即可。”
“韵洋刚才还似勇敢的斗士,怎么一眨眼儿,就变成了独善其身的雅者。”
梦泽的话一下切到我心里的症结,其实,后者也许才是本我,前者则属梦泽。我幽幽回道:“我是本着自由,平等,民主,博爱这几个大原则做好自己,还加上一些个中庸的小原则,我这样的思想,梦泽哥会不会感到失望?”
“能做好那几个大原则和小原则就很了不起了,这样的韵洋,我怎敢失望。”梦泽双手握住我垂在身前的两根编辫,直视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回道。
回视噙着秋阳的明眸,我的眼神闪了闪,垂下了眼帘,面对这样的眼睛,只会愈发地觉得自己的平庸。
枯卷在枝头的梧叶,随着秋声纷扬飘落,想要探手拾起一片飞落膝头的落叶,叶子却翩然飘离,飞进廊前的小沟。我沮丧地别别耳边随风飘拂的发丝,涩涩吐露出真心话,“梦泽哥,你有你的理想,我有我的原则,真怕以后咱们会成为怨偶。”
话音一落,梦泽的手臂用力圈住我,头随着力道贴上他的胸口,起伏的胸腔轻轻地震动,传递出一串无声的笑意,“这就是你听我演讲完后不开心的原因吗?”
我红着脸默默点头,自个素来尊重生命,而梦泽则是追寻理想,这之间,其实有着巨大的理念差距。梦泽放开我,双手捧起我的脸,神情专注地说道:“韵洋,人是活的,也是会改变的。我对你有信心,相信我。”
梦泽有双会说话的眼睛,同他的声音一样,极富感染力,挚诚的目光不容我逃避,直直射进我的眼里,滑落到心房,热热的,融动开里面的内核。深深的互凝间,一片黄叶从我俩的面前悠然擦过,才惊觉两张面孔的距离可用一片薄叶丈量,我忙掩饰地扭过发热的脸,道:“是呀,我想相信,可某君自己都不信,又是一夜不成眠,又是害怕惶恐的。”
梦泽听了,失笑着揪揪我的鼻尖,说了声你呀,转手握握我冰凉的手指,抬眼看看西斜的日头,牵起我道:“咱们回堂屋等消息吧。天色不早了,再坐下去不是斯芬克斯,是木乃伊了。”
梦泽的手掌温绵,修指又带着力度,一股慰藉和支撑自指尖直达内心,行走在着萧瑟的后廊,眼里再无摇落之悲,能有人分享自个的喜怒哀乐,竟是这般的温馨美好。
穿过侧门,隐隐听到喧哗哭泣声,才舒展开的心迅即揪紧,腿随着一软,梦泽赶忙用力撑住我,同时加快脚步,心急火燎地行至正房的廊前,见远祺自正门奔出,直直上了甬道。我忙喊住远祺,他回过头,语带哽噎地喊道:“小妹,大姐没了。母亲痛晕过了去,医生已经去请了,你快过去照看着,我这还要赶去梦泽家,通知父亲。”
梦泽忙说他去跑一趟,远祺摇摇头,道:“你在这儿陪你大姐和小妹吧,我去通知家父更妥当点。”说罢,便匆匆离去。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梦泽的搀扶下进到母亲的内室,来到楠木雕花的床前,见母亲脸色惨白地直直躺着,雁遥掐着母亲的人中大声哭唤,太过强烈的视觉刺激下,自己一下子懵住,直愣愣地站着,喊不出一个字,也哭不出一声。
雁遥扭身拉住我,大声喊道:“小妹,快一起把婆婆喊醒,婆婆最听你的话。”
轻飘飘的身体顺着雁遥的拉扯跪到了床前的踏板上,整个视野只剩母亲的面孔,大脑因视觉的突然改变恢复了运作,我流起了泪,哆嗦的双唇张合几下,唤了几声母亲,而母亲双目紧闭,没有丝毫的反应,我忽地陷入恐惧之中,难过害怕如洪水般涌来,我扑到母亲的身上,紧紧抱住母亲的身体,撕心地哭喊起来。
也许真是我的声音唤醒了母亲,几分钟后,母亲悠悠睁开了双眼,搂住我嚎啕痛哭,“韵洋,娘真该早点去卢家呀,你大姐死得太惨了,娘真的后悔呀,我可怜的宛儿还不到三十岁,……”
哭述间,医生赶来开了些镇静的药物,我服侍母亲吃完药,没守多久,母亲便昏昏地睡去。父亲赶回来,站在门口的梦泽向父亲禀明情况,父亲看过母亲,领着心情沉重的一家人来到堂屋。
脸色阴沉的父亲一声不吭地坐下,拳头捏得紧紧的,搁到桌边。远祺愤然上前对父亲简述完事情经过,雁遥咬牙切齿地哭着补述道:“那卢家人真是够可恶,明明知道胎位不正,还非要大姐在家里硬生,又不肯请医生。大姐身子骨一向就弱,哪里拖得起这样折腾,我们去还百般阻拦,婆婆硬闯进去,可怜的大姐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看着婆婆淌了一行眼泪,就这样去了。”
父亲听后,红着眼眶长叹一声,沉默片刻,低头朝我们挥挥手,沉声说道:“你们也累了,今晚就在各自的房里吃,为父去陪你们的母亲,都下去吧。”
梦泽牵着我慢步走出堂屋,一起停了脚步,我含泪遥望早上曾感慨过的天空,不再是湛蓝澄明,而是瑰丽绚烂。淡淡的云彩仿佛镀上了红金粉,霞光耀眼,温婉娴淑、心地善良的大姐,一定是去了天堂,天堂的生活,一定是自由平等的,不用再受束缚,天堂里的大姐,一定不会再流眼泪,“梦泽哥,大姐一定在笑,笑得满脸霞光。”
“是”,梦泽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与我一同仰望天空,并肩沐浴在金红色的光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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