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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风雪之夜。
黑色夜空之下,冷白的锥形光柱里无数雪花打旋着飘落。
路面早已冰封,如结冰的湖面。北方的冬天,冷的锥心。
“你还好吧?”
张曼帮她接了热水,又从包里翻出刚买的小苏打,让她喝了下去。
“舒服了?”
林熙捧着杯子点点头,表情却还有些怔愣。
“从刚刚开始,你就魂不守舍的。”
林熙神色立马冷漠了:“没有。”
“没有?”张曼微微一笑:“遇到旧情人了吧?”
林熙手一抖,热水撒了出来。她忙抽出纸巾擦手,眨眨眼,掩饰慌乱,神色难免不那么镇定了。
“我猜猜是谁……”张曼眨眨眼,语气故意放缓了道:“是那个姓沈的吧?”
林熙动作一顿,看了她一眼,眼神波澜不惊。
“你就别装了,在我面前装什么淡定。”张曼戏谑道:“你俩的故事,我听说过,可闹心了。”
“你听过?”林熙摇摇头:“那些不是真的。”
张曼递给她一个讳莫如深的眼神。
林熙隐隐知道她和沈月银的事不可能永远藏在暗处,总有些风言风语慢慢传开,只是大家心里知道,有的事情不够体面,因此她们的故事便也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谈罢了,识大体的人是决计不会在当事人面前提起。
显然张曼很不识大体——
“你那姓沈的前任是不是误会我们什么了?”她眨眨眼:“你不打算解释和她一下?姐姐我可是有配偶的人……”
林熙给她吵的头疼,便道:“我的事我自己解决。而且,”林熙话音一顿,缓缓道:“我跟她,都已经过去了。”
“过去了?”她挑眉,笑了起来:“那你刚刚那副表情,怎么回事?”
“我哪有什么表情。”林熙反驳。
“心虚了?”张曼慢悠悠道:“我说你怎么这么久都不找对象,原来心里一直有人呢。”
多嘴多舌的人最终被林熙赶出去工作,家里于是只剩下她一个人。
和她住一起,林熙是图方便——有人能帮忙喂猫浇花,偶尔煮一下饭。张曼也是刚回国,没有好的落脚处,便蹭上了林熙。张曼性格外向,就是这家伙有时候跳脱开放的过了头,能跟着林熙给的剧本,随时随地给自己加戏。
除此之外,一切正常。
包括性取向。
那天晚上,大概是天有些凉,林熙缩在一个人的被子里,辗转反侧,居然失眠了。
她为什么要回国,又为什么要故意路过那条沈月银下班常走的路,恐怕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一年前。
身在异乡并不像林熙想的那么洒脱、浪漫。
林熙像个负气而去的羁旅之人,走的干净利落,到了国外才慢半拍地难受起来。每天讲着不太地道的英文和认识或不认识的外国人假笑,每天忙碌着自己并不感兴趣的事情,却不得不被这些事裹挟着在时间的洪流里往前走。
所有无意义的、让她烦躁的事情占据了她大部分的时间。
有时候她就会想起沈月银。
沈月银在她这个年纪,也是这么过来的么?
一个人去扛住所有的压力、责任,去适应这个社会?
尽管有那么多不情愿。
林熙当年走的果断又绝情,像是真的一点也不挂念了似的。离开的头一个月,她还忙着适应国外的生活,忙着自己的事业——姑姑膝下无子,家业怕是要指望她多少继承一些。林熙忙的焦头烂额,沈月银这个名字,也只是在她少有的休息时间冒出过几次。
就连她自己都以为自己真的放下了,无所谓了。
可她终究是高估自己了。
不知是不是被身在异乡的孤独感压垮了,夜深时,她还是总忍不住想沈月银。
有时候恨她,有时候又只是单纯地想她。
毕竟是朝夕相对了好几年的人啊,怎么可能说放就放得下。
林熙的童年是她唤醒的,比别人晚了近十年。
关于过去的回忆,被分割成两个部分,有沈月银的日子,和没有她的日子。
她是她的光。
林熙想起她的好与不好,一会恨一会爱,翻来覆去地想,到了梦里也全是她。
可她一丁点也不想去联系沈月银。
她知道,有些东西就像是儿时藏起来的糖果,时间久了,美好的只是回忆和幻想罢了,糖果早就变质了,不好吃了。
毕竟有些事情,只适合怀念。
林熙怀念。
假如她们之间的关系单纯一点,是不是就能长久一点?
假如……
可惜没有假如。
世界永远比设想的残忍。
她以为她们会就这么分开,然后慢慢淡去。
可她又错了。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
她打开电脑包,正准备抽出手提办公时,一封白色的信掉了出来。
林熙一愣。
信封很薄,草绿色,有些理不清头绪的木质脉络。林熙轻轻一撕,咔擦一声,而后内里的淡黄色信纸露了出来。笔迹透过纸背微微可见,淡灰色的。
而后慢慢睁大了眼睛。
信的内容只消轻轻扫一眼
末尾署名——沈月银。
信纸上字迹清瘦,一片花瓣夹在信封中,早已风干,淡淡的香很是熏人。
突然看见这么熟悉的字迹,林熙的心脏毫无预兆地猛颤了几下。
那是沈月银写给她的信。
兴许是在机场送别时塞进去的,或许是……可她为什么这个时候才看见?
她和书信和人一样,似乎总不愿意把话说明白。
从林熙的少女时代一路说到她们的现在,沈月银在信里语气平淡地感慨,说她们终究是错过了。
林熙从没指望过沈月银能给她写什么肉麻的情书,这封信,也远比情书沉重的多。
略有些连带的笔划一行一行走过,林熙瞧着瞧着,差点就要相信沈月银是真的没什么情绪。
可林熙分明看见了墨迹上晕开的泪痕。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信纸,思绪一片纷乱。
她想起了好多。
十几年前牵着她的手的大姐姐,那时的雪多大啊,她想起自己小心翼翼的暗恋,想起自己发烧时笨手笨脚照顾自己的人……还有落在自己额间的吻。
原来那不是梦。
她梦境里撑伞的人,和吻她的人,都是真实的。
她从没有想到自己会收到这样一封信。
她们从前是美好过的。
她们原来也想过认真地在一起过的。
她们是真心相爱过的。
林熙心脏一紧,像是发现了什么从未察觉的秘密一般,心跳骤然快了。
她究竟是不能原谅,还是真的无感了?
她们终究是错过了?
可是如果真的深爱过,凭什么她们要错过?
林熙扶着额头,回忆却全都被同一个人占据。
她以为她已经放下了。
她终究高估自己了。
的确,她还是想她,或者说从没忘记过。
远在异乡,在路上每每看见一个亚洲面孔林熙就心中一动,期待着某个长发披肩的背影转过身会是她想的那张脸,可每每都不是。
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她没法自欺欺人。
说放下了,说不喜欢了,不过是自欺欺人。
时间和距离,都没法把她解放出来。
她又和那个没长大的小女孩一样,每分每秒都在关注着她的沈姐姐,她在疯狂滋长的思念里快把自己逼疯了。
这么多年了,已经在失望和希望之间反反复复折磨了自己这么久,她居然毫无长进。
不过这样一张薄薄的纸,就能轻而易举让她溃不成军。
“诶诶,林总,水撒了!”
林熙这才回过神,发现左手端着的茶杯已经歪了,茶撒了一地。
林熙犹豫片刻,还是给她姑姑发了个消息。她把话题转了又转,终于费力地看似不突兀地把话题牵引到了沈月银身上。
林熙:“她最近怎么样?”
姑姑:“谁?”
林熙:“你知道的。”
姑姑:“你还没死心?!”
林熙:“我就是随口问问。”
姑姑:“最近又赚了几笔大钱呗,老样子。”
林熙:“……还单着么。”
她姑姑秒回:“她那种人,哪里会闲着。身边早就有人啦。”
一张照片在屏幕上放大。
照片里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孩依偎着穿着黑色西服的高挑女人,乌黑的长发,浪花一样散落在肩头,漂亮的让人忘了年纪。女人微微偏头,眼神含笑,看着身旁的陌生女孩,目光里写满了宠溺。
林熙面无表情地看着照片。
片刻。
啪——
瓷杯被狠狠砸在地上,碎成了渣。
旁边的助理被吓了一跳,茫然地转头看着素来温和的老板。
她只是抽出纸巾漫不经心地擦了擦手指,而后道:“手滑,杯子砸了,叫人清理一下。”
助理迈着小碎步出去时,听见身后的老板又状似不经意地道:“帮我订个回国的机票。”
“好的,请问几号的机票?”
林熙弯起嘴角,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眼睛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
“越早越好。”
林熙认栽了。
越是想她,就越是喜欢。讨厌也好,恨也好,都只是换个想她的方式罢了。
像是撞进网中的小鸟,愈是挣扎,陷的愈深。
她是她的宿命,她是她的劫数。
自那次和林熙在街头偶遇,沈月银便惦记上了那个街角,每次下班,便撑着伞步行回家,只盼着能再遇上一次林熙。
毕竟是寒冬,冷是冷了些,可她总觉得林熙或许就在人群中,她们或许能再碰见一次。
这么连续等待了一个周,还真遇上她了。
一阵细雪飘过,冬日的冷冽白茫茫里,她看见林熙站在一条小路的尽头,背着黑色的包匆匆往前走。
背影挺拔,行色匆忙。
银杏的黄叶铺展在脚下,沈月银就在一片雪幕里看着她的背影,无端端的觉得开心。
终于,又遇到她了。
可很快,林熙身边就多了一个人。
沈月银脚步停住了。
她自嘲地笑笑,也是,林熙身边有人了,这不是再正常不过。
她分明早就知道了。
这只属于两个人的雪景和街道,不该有她的出现。
沈月银手指攥紧了,而后慢慢转过身,准备挤进人潮中。她想林熙看见她,却不想她在这种时候看见她。
太狼狈。
可她的落荒而逃很快被发现了。
“沈总?”
张曼亲密地挽住林熙的臂弯,而后带着她慢悠悠走了过去。
沈月银的脚步一顿。
脸上的灰败之色只好匆匆卸去,她调整了一下状态,而后转过身,露出一个恍然的微笑:“好巧,你们也在?”
“是呢,陪林熙逛街。”张曼笑了笑。
这对年轻人倒是般配的很,一个开朗奔放,一个含蓄内敛,很适合的性格。
不像她和林熙,两个人相顾无言的,多么勉强又尴尬。
沈月银觉得一样有些刺眼的光闪了一瞬。
她垂眸,看见林熙白皙的手指上多了一样东西。
一枚钻戒。
戴在无名指的位置。
“这么早,戒指都挑好了?”她漫不经心似的问。
“好看么。”张曼亲昵地捏起起林熙的左手,眼神含着笑:“手指又细又白的人,就适合这种。”
沈月银笑了笑:“挺好看的。”
林熙低下头,似乎是在笑。
她已经好久没看见林熙露出这种笑容了。含蓄的、带着点柔情的。可她知道这笑容再美,都和她无关。
很快林熙便抬起来了头,礼貌地邀请她:“周日订婚宴,沈总来么?”
耳边仿佛轰鸣了一声,犹如雪山崩塌,沈月银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血色飞快地从脸上褪去,唇色都淡了下去。
“来。”她露出一个僵硬礼貌的微笑,轻声道:“当然来。”
这一天她上楼梯崴了脚、水杯不小心碰地上了摔成一堆碎片,咖啡喝的见了底才发现自己忘加糖,她才迟钝地察觉自己的心不在焉。
她躺在床上,蜷缩起来。
觉得很是难过。
她知道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徒劳。
她的喜欢也好,思念也好,早已过了时。
过期不候,林熙现在已经属于另一个人了,林熙永远都不再会属于她。
可明知如此,沈月银还是情难自禁。
很快请帖就送了过去。
烫金的纹路,大红的底色,很好看。
沈月银手指颤抖着翻开请帖,眼睛闭上,平复了好久,才慢慢睁开。
可请帖上,居然不是她想象的那两个名字。
她盯着请帖,一时就有些茫然。
订婚的,不是林熙?
她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这是另外两个家族的联姻,她前几日还听助理提起过,怎么这会忘的干干净净。
林熙又没说,订婚宴是谁和谁,为什么自己条件反射地就觉得是林熙?
纠缠了自己好几日的阴霾终于散去,沈月银浑身都舒服了。
她们还没订婚。
她还有机会。
对着镜子看自己,怎么都有些不满意。化妆师给她倒腾了一个钟,沈月银才犹疑地出了门。
黄昏时,晚宴如约而至。
空气还是有些微微的凉意,走在铺上银杏叶的小路上,冷冽的风刮进林熙的白格子围巾里,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又对着手套呵了口气。
肩上传来一个轻轻的触感。
林熙一回头,脸上放松的表情登时消失的一干二净,肩膀都紧绷了。
“沈总来了?”轻轻的礼貌的一句问候,而后肩膀不易察觉地一躲,避开沈月银的手。
似乎早已料到这种待遇,沈月银只是点了点头,脸上倒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今天降温了,多穿点衣服。”沈月银看着她的眼睛,漆黑的眸子很柔和。
林熙笑了笑,声音没有温度:“沈总和我说这些话,是不是有些不妥?”
“有什么不妥?”
“明知故问。”林熙淡淡道。
而后就自顾着往前走了。
沈月银怔愣地她的背影。
她穿着一件长风衣,黑色长靴显得腿很长,走起路很散漫,没有什么拘谨的感觉,莫名的像模特。
画面还挺赏心悦目。
林熙不知是不是有所察觉,忽然回过头,和她注视的视线恰巧撞上。
可很快,她就移开了眼睛,转过身,背对着她走了。
在沈月银还来不及自作多情的时候。
这个相遇和她想象中的差距过大——
她以为她们多少会客套地寒暄几句,再慢慢地聊起过去。聊着聊着,感情兴许就能升温。
可她们连一句客套的寒暄都无法展开。
林熙太冷淡了。
林熙这样,是在清楚明白地告诉沈月银,她们要保持距离。
也是,她已经不是单身了,这样很对,这样很好。
她早就不该期待过多。
是她自己越了界。
她不该再打扰。
沈月银余光控制不住地一直瞧着林熙,可她心心念念了一晚上、辗转反侧想来想去的人,居然一个正眼都没瞧她。
林熙正和别人聊的欢,从工作事业聊到楼下哪家中餐厅好吃。
沈月银为这个晚上准备了那么久,难免心情有些低落,便起身往酒店外的花园走。
林熙为什么不看她?
只是看一眼,有那么困难么?
沈月银等这一天等了那么久,出门时对着镜子折腾了半天的妆面,全成了笑话。
人家连看都不看她。
订婚宴布置的很用心,夜色昏暗里,无数柔色的光线从铺满夜空的幔布里晕开,露天草坪满是玫瑰的花香。
寒气有些深重,不过一阵风的时间,雪花就飘了下来。
不断的有人和她敬酒,沈月银却有些心不在焉。
”沈总?“
身后有人叫她。
沈月银觉着这声音有些耳熟,但莫名的听着不大舒服。
她转过身,脸上挂着习惯性的礼貌的笑。
是张曼。
穿着礼服,画着精致的妆容,似乎怎么看都比她这一只脚跨进”中年“的门槛的女人要惹眼。
沈月银却是微微挺直了脊背。
“又见面了,真是巧。”张曼熟稔地笑了笑,而后举起酒杯:“我代林熙敬您一杯。”
沈月银矜持地笑了笑,抿了一小口。
葡萄酒的味道顺着舌尖蔓延开,有些苦涩。沈月银想着,她是以什么身份敬自己呢?未婚妻?那自己又算什么?
天空一片漆黑,深不见底。雪夜里,噪声像是都被滤去了,只剩干净的,清冷的宁静。
“林熙呢?”沈月银笑着问她:“怎么没和你一起?”
“太冷了。我怕她冻着。”张曼道。
沈月银再一次分神,想着这个人待林熙是真的不错。财富地位样貌一样不少的女人毕竟是很难得的,林熙倘若和她在一起,怕是比和自己呆在一块好得多。
“是冷,今晚像是又降到零下了。”
“这花还开着呢。”“撑不了多久,一晚上就冻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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