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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随口拍句马屁,熟门熟路地从舱里摸出一卷草席,展开坐在船头。苏敏官抖开船帆,笑道:“股东权益,不可怠慢。”
林玉婵忍不住嘻嘻一笑:“这股东不是好人,虎视眈眈等着分你的钱,你可要严格提防。”
苏敏官笑容一滞:“……”
她耳朵挺灵啊!
林玉婵不扒人隐私,开句玩笑,从包裹里摸出个油纸包,取出个冒热气的肉馅蒸包,小口咬开一个缝,热香化成一缕白烟,挡住她半张小脸。
“唔好意思,没时间吃饭就来了,还好有早点摊子已经开了。”她含着口热包子笑道,“你饿不饿?”
苏敏官感觉那油脂香气直往自己鼻子里蹿,竟然勾得他真有点肚饥。
他故意说:“饿。”
小姑娘“哎呀”一声,很体贴地说:“那我换到船尾坐,你就闻不到了。”
苏敏官咬着牙冷笑,挂住船舵,舱里拖出个竹篮,打开来,端出个两层托盘,只见上头摆着桂花糖年糕、芝麻蟹壳黄、豆沙条头糕、还有两板梨膏糖!
“唔好意思,我也没吃饭。”
他咬一口糖年糕,体贴地问:“要我坐到下风处吗?”
林玉婵:“……”
商务人士日理万机,谈个事还得顺便约个简餐,她算是体会到了其中苦处。
她乖巧地凑了过去:“都是甜的呀?小心长虫牙。我来帮你克服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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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的一个小时航行,吃早餐、看风景,顺带讲讲这一个月的新鲜事。
其实林玉婵这里没什么新鲜的,各种瞎忙而已。琐事一大堆,总结起来味同嚼蜡,完全不似职场商战剧里那样波澜壮阔。
她也就不多讲。
苏敏官关心的另有其事:“治安怎么样?没有来打秋风的吧?”
也算是测试一下义兴如今的势力强弱,在上海滩的诸多隐秘帮派里,面子有多大。
林玉婵想了想,如实回:“有没有贼惦记不知道,但每天都睡得挺踏实,连闹事醉汉都少。不过常有老弱病残过来要饭,偶尔睡在门口。我想你应该没禁这个。”
天地会本就是锄强扶弱、互助互济的团体。地主老财反动派才赶乞丐呢。
苏敏官点头,表示心里有数:“不管真的假的,看情况打发一下吧。上海乞丐太多了。要是真有人得寸进尺,也只能去找巡捕。多备点零钱。”
林玉婵应了。
这些都在她的接受范围之内。大清朝妖魔鬼怪太多,要是没个“黑恶势力”当保护`伞,她这生意第一天就得赔光。
盘子里还剩最后一个麻团,林玉婵往外一推:“我饱啦。”
苏敏官扶着船舵,眼皮不抬:“你好像瘦了。”
“瘦了也不吃甜麻团。”林玉婵笑道,“留给你,异端。”
客气的人讲究三辞三让,苏敏官觉得跟她辞让一次就够了,于是坦然拿起麻团。
一线日光落在小姑娘脸上,照亮一双明眸,她大概是嫌晃眼,连打好几个呵欠,揉一揉眼角,竟然有点泛红。
这还没开始呢就犯困,苏·时间管理大师·敏官少爷很是纳闷,她这一个月怎么过的?
“你不多雇点人吗?”他问。
“倒是想。”林玉婵捂回一个呵欠,有点不好意思,“门口贴着招工,开始倒是有人来,都是男的,一看我这个老板的模样就都跑了,有的还骂我。后来我添个字,改成招女工……”
苏敏官忍回一个笑。
“来了两三个吧,不过没有合格的。”她又打个呵欠,“好在可以借容先生那边的伙计帮忙,或是去力夫市场招短工,能应付。还省得给工人找住宿了呢。”
这年头女人识字的百中无一,由于久居内宅,眼界有限,机灵的也少。愿意外出做工的更是寥寥无几。林玉婵不愿降低标准,当然招不到。
苏敏官无奈听着,这姑娘真是没事给自己找事。
“急用人时,我这里要是有工人闲着,可以给你。”他最后说,“按市价,工钱日结,比市场上短工靠谱。”
这是资源共享。林玉婵赶紧谢了。
“还有,啐你的,别忘了啐回去。”他说,“两口。”
林玉婵苦笑,余光掠过两岸相隔愈远的灰褐色滩涂。
他的经验她不能全盘照搬。她一不是叶问二不是007,可不敢太任性。
旭日从滩涂后面的层云里露出一个边。清晨凛冽的空气随风溜走了,换成带着温度的暖融融的气息,吸在胸中还带点甜味。林玉婵今日起太早,被这阳光的气息包围,不觉脑袋靠在船舱板壁上,开始点头。
苏敏官摇摇头,也没法昧着良心笑话她。他今日也起一大早,江面暖风正好,肚里的甜食把他整个人坠得沉甸甸。要不是还得掌舵,他也想赏自己一个回笼觉。
他用扳手卡住船舵,固定航向,走进船舱,抱一摞自己的衣物,轻轻垫在她颈下。
一个小浪打来,船头微转,那船帆吃不住风,开始左右拍击,他忙起身调整。等下来以后,发现这小姑娘已经出溜到甲板上,自作主张地卧在他那一堆衣服里,小小的身子几乎被埋住。
他的衣裳,灰蓝居多。她穿着栀黄色上衣,素色蓝滚边的小管裤,被埋在里面,像是深夜里的一轮新月。
她的发辫乌黑整齐,发间习惯性地点缀了一朵素色小花,以便和自己的“官方”身份相符。
她并不爱在个人妆扮上下功夫。那小布花的样式十分简单,还是按照他当初随手折餐巾的方式折的。
清晨的风一向稳定,小船顺水漂流,十分听话。那船舵上卡着个扳手,几乎不吃力。
苏敏官大胆放开了舵。船舵刚上油,沾在他手上他,他倒水洗掉,然后轻轻走到她身边坐下。
这姑娘确实是比几个月前瘦了,但也许只是快速发育了的原因。初见她时她皮包骨,但五官脸型还未脱儿童稚气。如今她眉眼长开,五官舒展,倔强机敏中添了娇俏秀丽,真正成了含苞少女样,却没有当今通行美人脸上常见的那种柔顺的呆木感。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自己怎么那样迟钝呢,她是何时长成这样的,竟没注意。
有些别的人,可是早就注意到了。
她在那叠衣服上蹭了蹭脸颊,轮廓分明的小红嘴唇张了一张,不知做什么梦。她做梦大概也比一般人复杂些。
他想起许久以前,她那“跟我别管世俗礼节”的豪爽声明。她倒是言行一致,偶尔他过界,也换来各种轻飘飘的“不介意”、“不要你负责”、“真的不要你负责求你了”。
小怪胎。明明知道他这人很坏的。
很自私的。
他忽然很想知道,到底胡闹到什么程度,她会真的“介意”。
他咬下唇,小心翼翼伸出食指。
日光从层云里冒了个头,警告搬地晃了他一下。等苏敏官睁眼,手指已触到她的唇角,在那红白分明的界限上虚虚点着。
“咬一下。”他很恶劣地祝祷,“我还不知被人吮了手指是什么滋味呢。”
不过她没能遂他愿,过一会儿,脑袋一偏,反倒避开了。
他保持那个姿势没动,胸中一杆秤,在“过界了”和“百无禁忌”之间左右拉锯,把一颗心锯得七上八下。
又想起她另外一句话:“……不介意不代表可以乱来!……要经过我同意!”
气势汹汹的炸着毛,好像不警告一下,他真会怎么乱来似的。
他慢慢收回手。
等他忽然惊觉到水面似乎有点太阔,小船已驶出吴淞口,被奔流的长江带得拐了弯,欢快地奔向茫茫太平洋。
苏敏官一跃而起,扯帆转舵,抄起船桨逆流而上。
好在刮着东风,小帆船平滑掉头,慢悠悠漂了好几里冤枉路,终于如约靠岸。
苏敏官心里微微跳,芦苇荡里栓了船,一个绳结打了好几次。
翻翻舱里林玉婵的包裹,果然如约带了雨鞋。
小姑娘居然还没醒,方才那一次高难度掉头她也没能瞻仰到,而且可能把她给晃得更晕了。
他抬头看看太阳高度,不想再等。
又舍不得弄醒她。
吴淞炮台蔫头耷脑地矗立在远处。周边浮着一层雾气,把那一圈残石衬成海市蜃楼。
“阿妹?”他俯身,温柔在她耳边叫,“起来啦。”
她呢喃两声,睡梦里大概在努力起床,其实手脚只是晃两晃。
“不能耽搁了。”苏敏官轻声改口,恭敬请旨:“我抱你出去啦?你可以不同意。一,二,三。”
好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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