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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现在没别人,可以哭了。”
上海水道众多,沟汊绵延。在某个不太繁忙的小河道中央,静静漂着一艘小船。
船舱狭小,苏敏官直不起身,只能盘膝坐着,看一眼对面的小姑娘,大大方方伸出双臂。
等了一会儿,她并没有投怀送抱,唇边带着羞涩的笑意,头偏到一边,手里玩一根垂下来的麻绳。
“说正事。”她鼻音浓浓的。
小姑娘眼眶红红,脸上泪痕点点,鼻尖也是红的,睫毛湿漉漉地坠着,小胸脯一起一伏,好似刚被人欺负过的委屈样。
苏敏官定睛凝视好一会儿,语气却微微失望:“已经哭过了。”
林玉婵眼眶一酸,却又忍不住扯嘴角,带着重鼻音,说:“还可以再哭一次……呜……”
一想到那死气沉沉的空屋,墙角的石榴皮,她一下又绷不住,顺理成章地让苏敏官揽在怀里,用力呼吸他胸前的淡淡皂味,平复着情绪的余韵。
苏敏官取条手帕,包了食指,慢慢给她擦拭眼角泪痕。
在衙门口等待许久,他估摸时间,客气打发走两个被放鸽子的“友商”,场面话说过,没什么怨言。
随即博雅的赵经理跑来,连声告罪,忿忿地叙述了黄老头的混账事。
苏敏官心想,果然。
当初听林玉婵叙述的时候,他就隐约觉得,此人老而不稳,不会那么配合。
不过他也没拦着,没料到有些人的道德底线居然那么底。
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他便问起林姑娘,赵怀生却发愣:“啊啊,不知道,也许回虹口了吧。她说要告一天假。”
苏敏官简直无语。这经理怎么当的!她一个哭唧唧小姑娘不怕路上遇麻烦?
人家的公司,他也不好置喙。他想,要是他赢了对赌协议,头一件事就是把她手下的两个秀才兵都开掉。
想了想,觉得她多半会来诉个苦。
于是估摸她走去义兴的路线,自己慢慢沿路寻回去。果不其然,没走多久,迎面就来了个蔫头耷脑的姑娘,正抹眼泪呢。
不过,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上来就梨花带雨泣不成声,他准备的一肚子哄人的话也没派上用场。
但他察觉到,她或许有一些私密的话要说。于是让她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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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开点。”苏敏官柔声道,“大点声也没人听见。”
小姑娘扑哧一个笑,又耷拉眉毛,囔着鼻子,小声说:“你可以笑话我。别忍着。”
苏敏官将她搂得紧了一紧。
他在社会里打拼许多年,碰见的奇葩人事加起来也能写本书。黄老头这种利益熏心的角色,倒也不是最恶心的一个。
一样米养百样人。有些人就是觉得,在社会的舞台上,自己天生就该是唯一的主角。别人的情感、事业、利益、梦想……都不过是这舞台上的道具。都该为自己的野心让路。
哪怕有人雪中送炭,治好了他的经年顽疾,不计报酬地把他从泥泞的底层里拉上来,他也不会真的感恩,只会觉得是自己运气好,天生贵人相助的命。
这种人善于伪装,轻易看不透他真面目。
只能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生意场更是人渣聚集的地方。碰上了,只能自认倒霉,及时止损。
他笑话她、教训她又有何用?聪明人自会从挫折中学习,用不着旁人虚情假意的敲打。
他只是问:“打算怎么办?”
小姑娘偎在他臂弯,乖巧温顺,轻软的气息带着热度,一丝一缕吹着他的手。
但她眼里的光是冷的。她说:“黄老头在小刀会名单上,如今却算计我,和我毁约。按规矩,该是什么罪责?”
苏敏官低头看她一眼,微微笑了。
心里莫名的淡淡自豪:他的小姑娘,才不是遇事只知哭鼻子的小怂包。
“你也知道,洪门组织纪律性很差的,”他学着她的用词,无奈地说,“小刀会骨灰都飞没了,过去那些孤魂野鬼不归我管……”
“那他也是欺负咱们‘湖广同乡会’成员。”她逻辑分明,立刻换论点,坚决道,“我那一元钱不能白给。”
苏敏官想了想,也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我可以传话,让和咱们‘同乡会’沾亲带故的商家,都知晓那个老混蛋的事迹。以后若遇上他,没人会跟他再做交易。只能做到这些。可以吗?”
林玉婵盘算片刻,觉得可以接受。
黄老头丧尽天良,毁约卖房卖孙女,不就是想东山再起,重新暴富吗?那就让商界抵制他,让他人人喊打,开张不起来。
对这种毫无廉耻的赌徒商人来说,这可比“捆起来打一顿”要痛苦得多。
当然啦,她暗地里盘算,要是这老头以后真让她撞见,花钱悄悄请人打一顿,不走天地会的账。义兴的大哥们手闲已久,应该很乐意赚这个外快。
林玉婵心情明朗了些,从苏敏官怀里挣出来,熟门熟路从小柜子里找出一盒凉果,打开盖子,自己丢一个进嘴,盒子推到他面前。
“嗯,还有一件事。”她呼吸带果香,轻快地说,“或许不在天地会业务范围内,但是我想打听一下……”
苏敏官神色肃然,细心听着。
他一句话没说,但眼中光亮慑人,好似冬日冰封的湖面,明澈而冷清,里面映着清晰的女孩的身影。
倒把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嗯,上海县城里,有几个贩人的市场?都在哪?”
苏敏官微微诧异,伸手拈了一枚杏脯,没吃。
“确实不在天地会的业务范围内。”他疑惑,“你……”
他很快明白了她的意图,轻轻摇头。
“阿妹,算了。上海那么大。费力不讨好。”
“好啦,你也算劝过了,仁至义尽。”林玉婵料到他的反应,坚持道,“你开价。只要我出得起这费用,我就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说完,为表诚意,轻轻欠身,嘴唇在他脸上轻轻一点。
然后迅速抽身。低下头,小脸微醺。
秋风刮过水面,掀起一层层涟漪。小船左右轻晃。
苏敏官屏住一口气,耳根泛起可疑的红,鼻尖掠过杏脯的香气。
这哪是钱色交易,这是要他钱色双收啊!
虽然但是,难得这么主动一回,又是为了别人……
他收敛心神,不动声色,转过半边脸,眼神示意。
“这是同意了?”小姑娘大睁双眼,眼眶红红的还带泪痕,无辜而直白地问:“再亲一下能打折吗?”
“不能,”苏敏官立刻找回状态,轻轻白她一眼,顺手把橙黄的杏脯塞到她嘴里,“而且,这事有风险,工费会贵一点。我再警告一遍,你得不偿失。”
她立刻问:“多少钱?”
苏敏官眉目舒展,柔和地看着她,微笑。
“你能出多少?”
林玉婵马上急了,咬着杏脯含含糊糊:“不准坐地起价!”
苏敏官弯起唇角。她现在可算是把那伤心的情绪甩到脑后,眼里满满都是斗志。
他拉起她的手,轻轻捋着一根根细手指,在唇边一下下的触,斟酌着措辞。
“一个价位有一个价位的玩法。”他最后说,“你愿意出多些,风险就小些。”
林玉婵小声:“不骗你,我……刚收了许多棉花,手头有点紧。”
苏敏官轻轻吻了吻她手背。
“上次在当铺里收的那几件首饰,还留着吧?”
他思维跳跃太快,林玉婵一怔,“嗯”了一声。
“今晚五点,换男装,跟我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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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冬之交,天黑得迅速。林玉婵恍惚记得,昨日海关钟声敲响时,天色还是亮的,太阳尚且挂在天边树梢;今日海关五点钟声照旧,天上一层云,却已经染上了淡淡的灰色。
福州路一带院落参差,白日里是条寻常巷陌,到了晚间反而人多起来。一排暖融融的红灯笼挂在飞扬的屋檐下,渐次点燃,焕发出朦胧暧昧的光。
不同流派的丝竹戏曲之声从各个窗户里飘出,合成一曲聒噪的大乱炖。
水沟里的老鼠肥肥大大,忽地窜进一家亮灯的堂子,撞出一屋子女人惊叫。
一条小小破门帘内,一个浓妆女子半躺在竹椅上,慢慢抽着大烟,特特露出一双包在珠鞋里的尖尖小脚,轻轻摇晃着,十足的逗引模样。
她穿着俗艳的紫色衣裙,满头廉价首饰。握着大烟枪的那双手,尽管戴了手套,但还是能看到,手腕上爬着红色的疣痂,见之令人头皮发麻。
门框上挂着小旗,上面有某名家题字:“南市花魁第一莲”。
花魁生意冷清,偶尔有人被那双玉足吸引,掀帘探头一看,又啐一口,摇头走开。
忽然,一辆装饰着鲜花彩缎的马车张扬驶来。一群游手好闲的青年男子,追着那马车欢呼:“今年的花魁来啦!媛媛姑娘来了!姑娘笑一个!媛媛姑娘我爱慕你老久了!……”
忽然有人惨叫一声,一个纨绔离得太近,被马车挂住衣袖,啪的摔在地上,肚子贴地,双手吊起,被拖了好几步。
余人大骇,赶紧叫:“停车停车!”
小车厢的窗帘终于掀开,一个满头珠翠的艳妆女子探出头来,好奇地往车轮下看一眼。
众闲少撇下那挂在车上的倒霉蛋,纵声欢呼,争相往车窗里扔东西:铜板、银元、写在香笺上的艳诗,什么都有。
“媛媛姑娘!媛媛姑娘看看我!”
被挂住衣服的那人幸无大碍,自己挣扎着爬起来,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媛媛姑娘忍俊不禁,掩着樱桃小口,转头对着车厢里的什么人,细声骂了一句方言:“侬看伊戆脑个样子,也想吊膀子呀!”闲少们哄堂大笑,更加疯狂地追逐驶远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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