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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珹王鬻冰,是因他将顾修要在君王整寿上觐献重礼的事悄悄散布给了珹王。珹王为能压人一头,便想尽办法的牟利。果不其然,珹王搭上了那个后来暴毙的户部尚书张子兴。珹王仗势收敛,私增税款的人证物证都是他一早收集起来的,一直在手中沉寂了许多年。在君王最懊恼的时候让君王发现。
那十二个检举科考舞弊的举子,则是跟着易鶨先生上京的队伍一起进的京城,才逃过了珹王的眼线。他太了解顾鸿的为人了,只要他舍不得杀掉珹王顾偃,就会对那些举子格外宽容。
再后来,易鶨先生在京中四处走访,那本最终扳倒韩明的罪名簿,也是由易鶨先生一体带到了已故吏部尚书刘子宸府中。其子刘恭让,一向都与韩墨初一样是那些清流人户的座上宾,两人投缘,一早便成了好友。
还有那年,他与顾修随军出征。留下苏澈帮他看顾京城,京中几乎所有叫的出名字的功勋世族官宦之家,他都让苏澈趁着去府上问诊的功夫摸了些门路。
所以他知道他前刑部尚书李衡好色,其妻悍妒,拐着弯的让人把舞妓送到了李衡家里。借着君王心疼顾修的当口,给了君王一个革职的好理由。
还有兵部那场风波也是顾修有意让顾攸看见的,顾攸自幼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尤其遇见顾修受委屈的事,打场架再正常不过了。
韩墨初所做的仅仅是把一件又一件可大可小的事闹大,将君王的失望一点一点的累积起来,最终爆发为彻彻底底的厌恶。
“呵呵呵呵...”韩明冷笑着开始扪心自问。
是啊,这些事好似当真都是他自己做的。可是这些事,在这京城朝堂之中几乎没有几个人是不做的。置身官场政局之中,哪有什么至清至洁之人,都是官官相护,蝇营狗苟。
除了,那个武疯子战王。
“韩墨初。”韩明冷静下来,尖锐的目光朝人射了过去:“皇长子的案子,你是怎么翻过来的?”
当年孟氏皇后与孟氏一族联手彻查都没有查出实证,何以就凭那宫女的一面之词,就让君王不顾珹王顾偃直接废了他妹妹所有的名位。
“韩前辈,您是不是忘了?那年我入京揭榜做的可是四品内臣。”韩墨初弯眸温笑:“我陪着殿下在宫中住了那几年,交下几个亲信的内侍宫人不是很容易的事么?何况贵妃这人,为了珹王殿下不择手段。皇长子已逝,可战王殿下却是最好的人证。”
那年,苏澈入宫除疫,往毓秀宫中与大宫女福珍诊病之时将一枚不起眼的药囊挂在了韩氏的床头上。药囊香气幽微又可安神,但闻久了便会脾气暴躁,再久便会行为疯癫,平日里不会发作,只要稍有外事刺激,便会失去理智。
韩氏一闻便闻了六年,早就疯的差不多了。
除夕夜的一场大火,烧不死人,却能彻底烧掉君王与贵妃之间所有的情分。也能烧尽贵妃身边所有宫人的忠诚。
韩氏为人刻薄,于那些宫人又无什么再造之恩,那些宫人又何以会为韩家去死呢?
顾修说的没错,他的君父就是如此。无论什么事都是单凭一己好恶,一旦对这人生了厌弃之心,就会想方设法的将这人彻底从他命里抹杀出去,即便这个人曾经对他而言举足轻重。
当他开始对顾修含了愧悔之意的时候,那不管什么样的辩解,都敌不过顾修的一句话。
“你...从那个时候就开始...”韩明浑身一怔,不可思议的瞪大了双眼:“不可能,不可能,那都是些不知结果的险局,你怎么可能次次得手?”
“是啊。”韩墨初坦然的笑道:“只是您那时风头正盛,眼睛是看不到下面的事情的。局是险,可是在下又不是只有一个局,只是您自己恰好选了那个局走而已。就如山林捕猎一样,兽夹就放在那里,总会捕到想要的东西的,只要沉住气就好了。您自己非守着一个夹子,难怪会饿死。”
“你说,你到底是谁?”韩明脱口问道:“究竟是你想让我死,还是战王想让我死?”
“韩明大人,您说错了。是国法要您死,是陛下要您死。”韩墨初的目光始终从容温和,说出话来也始终没有半分留情:“记得那天我同您说过,在下要走哪条路您说了不算,君心这件事您说了也不算。”
“君心...君心怎么了?这些事都是他的授意!我是他最忠诚的臣子!他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要杀我?”韩明突然发狂似的朝韩墨初面前扑了过去,只可惜脖子和双手都被拴着铁链,连韩墨初的衣角也碰不到。
“因为,您已经没用了。”韩墨初丝毫没有退后的意思,就那么与韩明四目相对,看着他满是布满脏污的脸:“您以为陛下一手将您扶持成为三公之首,让您替他做那些不仁之事,是因为您的忠诚么?”
韩墨初顿了顿,脸上笑意更深:“那是因为您蠢。您贪权好利,只知表面功夫,好大喜功,得了君恩便自以为是。就因为您的德不配位,能不配位,所以他给您的权柄,到了他想收回来的时候就能随时收回来。就如今天一样,其实陛下早就想弃了您了,我不过是给了陛下一个体面的理由而已。”
韩明的浑浊的双眼,瞬间变得更加黯淡,颓然坐回原地:“因为我蠢,因为我蠢,因为我蠢...”韩明自言自语,忽然语气又一次变得阴狠:“你以为你今日赢了是么?我告诉你,我之今日便是你之明日,你这般为战王卖命,迟早有一日也会如我一般!”
“韩大人,您果然糊涂了。您有今日是因为陛下原本就是这样一个凉薄刚愎之人,他既然能毫不留情的清除那些世家重臣,有朝一日自然也会清除掉你。”韩墨初端正的坐着,额前的明珠光华灿烂:“战王他并非如此,他是我亲手教养长大的孩子,他心性里想的是什么我都清楚的很。而且,我也比您聪明,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韩墨初,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韩明皱紧眉头,又问了一次。
这些年他曾经无数次查过无数次韩墨初的底细,永远只能查到易鶨先生收养的孤儿这里。
他与他同姓,总觉得他们二人之间似乎有种什么联系。
韩墨初没有回答,而是从微笑着从袖袍里掏出了一枚陈旧的玉佩,扔到了韩明面前。
韩明拾起了那枚玉佩,借着明亮的灯光他看得很清楚。
一面姓氏,一面生辰。
是他韩家的家佩。
“你是...”韩明疑惑的看了眼韩墨初,一时根本想不起这枚家佩的来历。
韩墨初微微侧头,嘴角勾起了一抹讽刺的弧度。
韩墨初的一言不发,给了韩明一个思考回想的机会。
一个恍惚,韩明想起来了。
他曾经有过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小妾,这个小妾给他生下过一个儿子。那个儿子是他第六个儿子,他只在偶然间见过一次。只是那个时候的他正忙着在铺平仕途,根本无暇顾及家中。
后来,京中闹了兵乱,只听家中夫人说那个孩子被企图逃家的小妾抱出了府门,死在乱兵的刀下了。
再后来,他就更忙了。忙着为他的家族谋奔前程,忙着为君王扫清朝堂,忙着为珹王顾偃立威铺路,干脆便把这个孩子和他的母亲忘得一干二净。
他粗糙的手掌不断摩挲着那枚玉佩。看看玉佩,又看看韩墨初,看看韩墨初,又看看玉佩。努力思索了很久很久,双唇颤颤巍巍的,说出了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几个字:“你是...小六?你还...活着?”
“事情都到了今天这一步,您就别摆什么父子情深的排场了。”韩墨初转过脸来,向韩明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这玉佩是您此生唯一给过我的东西,今日就算还给您了。”
“既然你还活着,你为何不认祖归宗?”韩墨初的承认,让韩明又一次的陷入了迷茫。既然,他记得生身之地,为何要时到今日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与他相认?
“回京第一日我便回去过,是小厮扔了我的信物将我拒之门外的。”韩墨初的神情没有任何改变,依旧是那样温文的微笑:“我一早说过,我是入京寻亲未果的,只是您没有在意罢了。”
“小六...”韩明大脑一片空白,浑浊的双眸不住的在韩墨初身上扫视。琉璃盏很亮,他连韩墨初眼前的发丝都看得清楚。
那是个多体面的年青人,容如冠玉,仪表堂堂,宛若星辰耀目。身姿端正,气宇轩昂,举手投足间,举止从容,剑眉星目间,杀伐果断。
错愕惊诧,教人恍如隔世。
“您叫错了,在下名叫墨初,是易鶨先生取的名字。”
“墨初。”韩明双手将鬓发撩到了背后,搓了搓脸上的污泥,撑着身子挺直了腰背坐在了韩墨初面前,尽可能的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威严的父亲:“就为了那个不相干的小厮,你就背弃生父还要把你的家人亲眷都置于死地么?”
“韩明大人,您可知昔年我是怎么离府的?您不知道。”韩墨初轻轻整了整衣衫,一字一句的说道:“您可还记得我母亲的样子?很显然您不记得了。我在您面前出现过那么多次,您可曾有过一点亲近之感?也并没有。事情到了今日,您还同我说家人亲眷,不觉得心虚么?”
“你...恨我...恨我没有照顾你和你母亲,所以来报复了是么?”韩明试图站起身来,却被脖颈上勒的铁链死死勒住:“我是为了整个家族的命数!为了整个家族的荣耀!我不可能,不可能那么在乎一个小妾。哪家的家主不是如此?难道就单单我是错的么?”
“恨么?”韩墨初平静的站起身子:“恨这个字就是个阴诡的囚牢,只会困人一生。我若恨你,便不会有今日的我。幼时先生教我的第一件事便是做人要把眼睛往前看。所以您于我而言不过是个恰好挡在前路上的石子而已。若非您与我都是为了那么一个位置,我大约不会有心和您多说一句话的,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
“韩墨初!”韩明强撑着威严厉声呵斥道:“你这是同父亲说话的态度么?你既然还记着自己姓韩便永远都是我的儿子!你今日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你的命是我的!是我给的!是我给的!”
韩墨初转身走到牢门跟前,背对着那个有些疯狂的老者,冷声说道:“育我血肉者生母,养我成材者恩师,与尔何干?”
韩墨初打开了牢笼的木栅,重新落锁,头也不回的走了。
“韩墨初!你站住!你给我站住!”韩明攥着那枚流苏腐朽的玉佩咆哮着呼喊,不一会儿又瘫在干草地上放声大笑:“儿子...我的儿子...那是我的儿子...那是我的儿子啊...”
韩墨初的人品实在太出众了,出众到足以让任何一个为人父母的为之骄傲。
笑了一会儿,韩明又悲哀的哭了起来,他痛苦的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悔恨着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认出这个孩子来?
时到今日,他竟然败在了自己亲生儿子的手上,就好像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天意一样。
韩墨初走后,他才想起他还有一肚子的话没有问出口。他也想问问这个孩子这些年究竟过得怎样,他的母亲可还在世上,那年的兵乱他又是怎么逃出生天的...
他没问,他好像也确实没什么问的资格。
那年韩墨初到他府上赴宴,他险些要了韩墨初的性命。那时候,韩墨初就在他咫尺之间。他只把他当做战王身边的一个幕僚,一个可以随意拿捏的贱命而已。
古人言:父慈子孝。
为父不慈,子何以孝?
韩明攥着那枚玉佩哭哭笑笑的想了一夜,终于想起了那个小妾的脸。
韩墨初真的和那女子生的很像,但是他那股子卓然的气度给那张美丽娇柔的脸添上了两笔名为绝色的重彩。
破晓之时,折腾了一夜的韩明放空的看着头顶上浓黑色的污墙,心口忽然间跃跳得厉害。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翻身坐起在墙角的硬砖上摔砸着那枚属于韩墨初的家佩,一下,一下的直到粉碎。
在他将死的前夜,他竟然得知他自己还有一个儿子。
虽然,这个儿子一点也不像他自己。
虽然,天亮之后,他韩家泼天富贵烟消云散,五族之内男丁皆灭。
但是,他还有一个儿子可以好好的活在世上。将来还会站在人臣的最高峰,就像他入仕第一天所梦想的那样。
无论怎么说,血缘二字都是改不了的。
无论韩墨初承不承认,他的身体里都流淌着一半属于他的血液。
他绝对,不能让这个孩子有事,更不能让这个孩子也被牵扯进来。
那是他韩家唯一在世上的希望了。
天明破晓,刑狱主司唐青山携提刑押司等官员打开了韩明所在的监舍的大门。
发现韩明尸身已凉,僵硬的小指上还挑着半截腐旧的流苏,墙角边散落着几块看不出材质的碎石。韩明面容安详,身无外伤。
经仵作查验,是为心悸而死。
身为人子的韩墨初终究还是给韩明保留了最后的尊严体面。
毕竟死得全尸者,来世还可再生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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