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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春节家门口不是都得贴对子吗?爸爸会给我讲楹联的讲究,比如字数相等和平仄相拗,也说起一些著名的对联,如“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等,他教我的“魑魅魍魉四小鬼,鬼鬼在旁琵琶琴瑟八大王,王王在上”,让我一下就记住了八个有趣的字。爸爸带我去天水人宗庙附近的姑爷家,还曾经带我参观过人宗庙(那时候好像并不收费),说那些匾额题词里除了有皇帝手笔,还有天水的书法家胡缵宗的笔墨。我爸好像还顺便说起,天水另一名胜“双玉兰堂”的题匾是于右任所留,那时候我对这个去了台湾的国民党元老还一无所知。我和同学骑车去麦积山的路上看到过那两棵巨大的玉兰树,也见到白底黑字有点破旧的木头匾额,那时院子还很冷清。

我妈说爸爸曾经收藏过林则徐的一副对联,文革“破四旧”时她越想越怕,趁爸爸不在家,吓得塞到炕洞烧掉了,想来让人叹息。如果林则徐的那副对联还留着,那应该是我家最值钱的文物了。我们有时候说起,总是怪怨妈妈胆小无知,我爸除了会叹息一两声,倒不说啥,他是从那个年月过来的,他应该很理解我妈当初将他珍藏的对联付之一炬的惊恐和心疼。

爸爸对和家乡有关的人和事格外有兴趣,我上大学前,他拿出珍藏的一张白底红字的回文诗《织锦璇玑图》交给我,我才知道前秦窦滔的夫人苏蕙(若兰)是天水才女。

有段时间爸爸对山西大槐树下的移民历史发生了兴趣,他搜集了很多这方面的资料,甚至一次次给报纸的编辑部和有关方面写信,最后还得到一张山西“大槐树”的大图片,简直如获至宝,好像真的寻到根一样。他小心翼翼地装在镜框里,挂到堂屋,对我们和亲戚都说我们这支张姓人家应该是从大槐树移民来的,“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就是我们的祖籍”。

爸爸会给我妈讲“苏三起解”的故事,也偶有兴致给我妈讲解秦腔折子戏的剧情,我妈大多数时候看不懂剧情,更喜欢看热闹的文艺晚会,但我爸看电视却要盯着看新闻,从中央新闻到省上新闻,再转到市上新闻,虽然他自称一介村夫,但从来“位卑未敢忘忧国”。他给自己订阅了老年杂志,闻听《天水报》创刊的消息也非常兴奋,终于有一张当地的报纸了,立即决定做了第一批热心读者。

爸爸平时总喜欢用一些生动的故事来教育我们,我弟弟做事拖拉,爸爸就苦口婆心地讲寒号鸟等明天的故事;弟弟有时候不爱动脑筋,他就给我们一起说乌鸦喝水的故事。春天爸爸和我们一起糊瓦片风筝,他会教我们“儿童放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我记得前年出差遇到一个女孩名字里有“鸢”字,我叫她名字,她还很讶异,说她的名字没几个人叫对,天哪,该不会吧?这又不是生僻难认的字,我心想都认识几十年了呢。

爸爸对我大哥这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儿子种地总是不开窍万般无奈,大哥舍不得钱买好种子、买化肥,种的粮食和瓜菜永远赶不上趟,爸爸总是叹息“哎,人哄地一时,地哄人一年”。尽管大哥和我们分家,他总是时不时塞给大哥钱,叮咛他一定要买好种子,要用化肥、农药,不能真的等天吃饭。对我聪明的二哥的看问题执拗,爸爸也会反唇相讥“我看让你扛根竹竿进城,就得把城门挖了,没一点智才啊”。有时候爸爸和我们说得正欢,妈妈会忍不住插话进来,爸爸可能会笑着打趣,“你看,我们说的城门的炉子,你说的他爷的胡子”,我妈莫名其妙,什么炉子、胡子的。

我妈说起俗话“擀毡的没帽戴,织布的没衣穿”,爸爸会用宋人的诗《蚕妇》来阐释,“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襟。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这么朗朗上口、浅显易懂的诗,连我妈都能听明白。他也给我们说过“铁杵磨成针”的故事,我妈对此深表怀疑,她倒是知道“小时偷针,长大偷金”的故事。我爸也给我们讲“水滴石穿”的道理,我妈听着将信将疑,她倒也知道俗话“滴檐水滴得原窝窝”。我们如果浪费粮食或者挑食,爸爸就会给我们念起“锄禾”的诗,我们从小都经历过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艰辛,也的确应该知道粒粒皆辛苦的道理。我到现在儿子掉在桌上的面包屑、煮面条锅底的碎渣都要拢起来吃掉,经常被老公和儿子嘲笑。在办公室用一张纸都得争取两边都用足,打印自己留存的文件都捡同事扔掉、只用了一面的废纸,去开个会或者光线好的时候赶紧把灯关掉,时时督促年轻同事养成随手关灯、下班关电脑的习惯。没办法,从小受的教育刻骨铭心。

我爸给我们讲过“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故事,我不相信真有那么笨的人吗?爸爸说还有比他更笨的人呢,“隔壁王二不曾偷”。呵呵。说起藏银元的事,我们一直隐约听说爷爷好像留了几个银元,但问起爸爸埋在哪儿了,藏在大树下?墙根下?后园子?桌脚下?别的事情他都会给我们答案,但这个秘密,我们怎么问他从不露口风,后来我们兄妹从爸爸手里分别拿到十个银元,他还特意给我挑了两个龙圆,也一直不知道仅有的那点祖传,此前究竟藏在何处?

我记得爸爸还给我讲过另外一个有点好玩的故事。话说从前有个粗通文墨的人,虽然肚子里没装多少墨水,却喜欢硬充斯文。有一天,他半夜时分才回家,这时他的老婆还没睡着,就问“你是谁呀?”他竟然诗兴大发,写了这么一首诗:“半夜三更子时归,关门闭户掩柴扉。老婆贱内妻子问,你是哪个何人谁?”爸爸说还有另一个版本,“一个孤僧独自归,关门闭户掩柴扉。夜半三更子时分,杜鹃谢豹子规啼。”酸文假醋这么招人厌啊?同样重复的词句,用得巧也可以写出另一种意境,爸爸给我说起郑板桥的诗:“一片二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千片万片无数片,飞入芦花总不见。”他有些津津乐道,但爸爸欣赏不了鲁迅的“我家后院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他说鲁迅可以这么写,我们要是这么写,老师非批评不可。他拿出一本《两地书》交给我课后阅读,我粗粗翻了一下,看到和教科书里完全不同的鲁迅。我奇怪“广平兄”的称呼,竟然对比自己小、身份低的女性也可以称兄道弟?爸爸说称兄是尊称,对宋庆龄也可以称先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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