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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捌+贰拾玖+叁拾
李佑鸿说完好疼,便是真的大叫了一声。
那叫声真是惨极了,激得何挽寒毛竖立,她支起身,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见那躺在地上的慎王的浑身颤抖,脸上亮晶晶的,像是眼泪。
慎王又梦魇了。
何挽低低唤了声,“王爷?”
李佑鸿抽泣的声音渐渐变重,身子几乎蜷缩成一团,嘴里还在嘟囔着梦话,语气却是一换,“他明明样样都不如我,偏偏事事都挡在我前面,真讨厌!真讨厌!!”
说完这句,便是一段漫长的静默。
慎王不再说话了,被子也不再抖动。
何挽舒了一口气,放下支在床榻上的手,头重新枕到枕头上,平躺着,心想:该是梦魇过去了。
这一惊一乍过去,何挽竟真的困了,睡意席卷,她阖上眼,将将睡去......突然,榻下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叫声。
“啊啊啊!别打碎我的玉!不要、不要!!”
耳朵几乎被这一声震得嗡鸣,何挽被吓得一下挺起身子,从床榻上起来,深深蹙眉,侧头去看慎王。
只见慎王身子一动,裹起被子,竟开始满地打滚,边滚边道:“滚开!滚开!离我的玉远一点!”
眼见着慎王便要滚出铺在地上的褥子,滚到门口去了,何挽忙下了榻,几步跑到慎王跟前,蹲下身子,按住把自己卷成一团的慎王。
她手刚放上去,李佑鸿便乖乖地不动了。
离得近了,何挽看清了慎王李佑鸿的脸。
的确是眼泪流了满脸,眉头也蹙着,嘴撇着,故作着凶狠,实则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她想起来,万寿节那日慎王对她说过,他幼时之事。
慎王小时候的性子与现在是不大一样的,听他梦话的口吻,想来是梦到了小时候的往事。
不过他方才那三句话......倒也很像是故太子能说出来的。
慎王究竟是梦到了幼时之事,还是在梦里都把自己当成故太子了?
若是后者,他未必也入戏太深了。
正思索间,何挽便听见睡梦中的慎王抽了抽鼻子,开口,带着点鼻音,“你不要摸我的腰嘛,好痒。”
何挽:“!”
她方才跑过来,急着阻止慎王滚着撞到门上,哪里有功夫去注意自己的手按到哪了?
更何况慎王把自己裹得严实,黑灯瞎火的,她就算有意分辨,也分辨不出哪里是手、哪里是腰。
她被针扎了似的收回手,慎王当即闷闷地哼了声。
他还是没有醒,只不过不再哭了,也不再叫了,呼吸也渐渐平缓下来。
又像是不再梦魇了的样子。
但经过方才那一遭,何挽也不敢轻易相信李佑鸿出了梦魇,又守了他半响,这才起身。
她站起来,尚未迈出一步,裹成卷的慎王就又是一声惆怅的叹息,唤了声“玉啊玉。”
何挽:“......”
她竟有一丝怀疑慎王是在装睡。
好在他这次说梦话,情绪不似方才那般激动,声音轻轻的,像是在和谁咬耳朵似的,“玉啊玉,我真的很羡慕大哥,父皇和母后都那么喜欢他。”
“父皇为甚么那么讨厌我呢?是雀奴做的不好么?”
听到他这样说,何挽知道了,慎王是梦到了小时候的事,而与故太子无关。
她莫名安心了不少。
李佑鸿蹙着眉,等了半晌,没等到回答,便又重复了一遍。
“我的玉,你说话呀。”
“再不回答我,我就把你扔到地上砸碎!”
何挽:“......”
看来,李佑鸿小时候和故太子是一路子的人,怪不得他如今演故太子演得如此惟妙惟肖、游刃有余。
她叹了口气,试探着回答了一句,“不是的。殿下,你做得很好。”
何挽说完这句,便又蹲下来打量李佑鸿的神色。
他的表情一点变化也没有,应该是根本没有听见何挽说的话。
何挽眨了眨眼睛,随即苦笑了一下。
真是的,自己怎么跟着慎王一起幼稚起来了,竟然试图和正在做梦的人沟通。
刚这样想完,她便瞧见李佑鸿张了张嘴。
李佑鸿:“哇。”
何挽:“?”
李佑鸿:“你是一块玉呀,竟然会说话!”
何挽:“......”
不是你自己偏要让它说话的吗??
李佑鸿被裹在被褥里的手动了动,似乎是隔空抚摸了一下梦中的那块玉,轻轻地道:“方才是吓唬你的,我怎么会那么狠心,把你扔出去砸碎呢?”
“那种事情是只有暴躁的大哥才能做出来的。”
幼时的李佑鸿和故太子的关系一定很差,连在梦里都不忘说故太子的坏话。
何挽看了看慎王的位置。他已经滚到门前了,晚间的凉风透过门缝吹进来,他若在这儿睡一晚上,虽然裹着被子,怕也是要着凉的。
何挽挑起眉尖,轻轻道:“殿下,这儿凉,你滚回去罢。”
既然李佑鸿能听到她说话,也就没必要把他吵醒了。
她这样说完,把自己卷进被褥里的慎王果然动了动,白皙的脸向里一缩,玫色的嘴唇藏进了被子里,然后身子翻动......
何挽眉毛一跳:“......不是往我这边滚,另一个方向!”
睡梦中的李佑鸿动作一顿,随即原路返回,回到了他铺在榻边的褥子上。
何挽被他折腾得彻底困了,眼皮直打架,走回床榻,躺下,不久也睡着了。
这厢房中平静了,那厢房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长公主慵懒地倚进被褥里,眼睛微垂,看着跪在地上的秦桓。
秦桓身着里衣,跪着,低着头,小声地抽泣。
“殿下,自从那件事发生后,您一直冷待我。”
“这么多年来,我洁身自爱,对您恭敬、关怀备至,却丝毫不能感化您,殿下,您为甚么这样狠心?”
长公主并不接他的话,只淡淡道:“你可知,若不是因着佛寺里的规矩,本宫不会与你宿在同一个屋檐之下。”
“说句实话,你一靠近本宫,本宫就觉得恶心、反胃。”
她阖上眼睛,扬起头,用下巴点了点门的方向,“滚到门口去睡,离本宫远些。”
秦桓抬起头,满脸泪痕,好不可怜,唤了声,“殿下!”
“想当初,殿下与我琴瑟调和、如胶似漆,那样的日子,殿下不怀念么?”
他跪着,爬到榻前,手放在床榻上,“殿下,那件事真的是我一时糊涂,我不会再犯了,让我们之间回到从前,不好么?”
长公主蹙眉,根本不想睁眼看他。
但她心中思绪飞转,被秦桓的话语勾起了回忆。
秦桓确实是生了副好皮囊,年少及第,也算才华横溢,不然也不至于让幼时的长公主一见倾心。
长公主是大康正经的金枝玉叶,从小娇生惯养,喜欢的东西、喜欢的人,自然是必须要得到的。而且,那秦桓也是多次隐晦地向她表达爱慕之情。
她以为自己和秦桓是两情相悦,于是求了父皇,让秦桓入赘为驸马。成亲后,秦桓也确实是对她百依百顺,乖顺非常。他嘴甜如蜜,又是个极会体贴人的,哄得她每天都高高兴兴。
新婚燕尔,蜜里调油。
不久,长公主就怀孕了。
长公主胎像不稳,孕中不能行房,饶是这样,秦桓仍然每天都陪着她。
无数个夜晚,秦桓躺在长公主身侧,温柔地看着她隆起的小腹,笑得眼睛弯弯,和她肚中的孩子细语。
那时的长公主笑他痴,“你说这些话有甚么用呢?他又听不到。”
秦桓便道:“他是你和我的孩子啊,殿下,我真的是太喜欢他、盼望他了,您就容我痴一会儿罢。”
长公主以为,他会是世界上最好的父亲。
后来,她月份大了,孕吐愈发厉害,每天夜里都要吐得昏天暗地,折腾得秦桓整夜都不能阖眼。
那年,高傲的公主十七岁,第一次学会心疼、顾虑一个人。
这个人不是生养疼惜她的皇后,也不是宠爱她十余年的太元帝,而是口口声声爱她入骨的秦桓。
长公主想着,秦桓夜里要照顾她,白日里还要去刑部办公实在太辛苦了,于是在刑部附近买了个宅子给他,以免他来回奔波。
秦桓感动得落泪,发誓要一生一世对她好。
长公主相信他,心里很高兴。
她怀胎近八月时,秦桓突然不见了踪影。
公主府多了很多侍卫,都是太元帝派来的,府中仆人也被清换了一次。
她知道,她的秦郎一定出事了,可是宫里来的嬷嬷嘴很严,她甚么也问不出来。
她心慌意乱,不足九月便早产下一名女婴,情况凶险,险些一尸两命。
生产后,她还是没见到她的秦郎,整日以泪洗面,月子里险些哭瞎了眼睛。
饶是这样,也没有人敢告诉她,秦桓究竟去了哪里。
直到太元帝到公主府来看她,见了她的憔悴之态,实在心疼,才把实情说给了她听。
秦桓欲与太子妃裴宝儿私通,未遂之际,被太子抓了现行。
太子李佑文气急,差点把秦桓打死,念在长姐正有孕,最后才停了手。
三人闹到了太元帝那儿,太元帝爱女如命,比李佑文更气,雷霆之怒下就要处死秦桓。
秦桓当即反咬一口,道:“不是!不是这样的!!是太子妃主动的!我是被迫的!”
“父皇!父皇!儿臣有天大的隐情要向您告发!”
太子与长公主成亲的时间相差不多,如今长公主已快要临盆,太子妃的肚子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太元帝自己清楚,他这辈子只会有文儿一个亲生儿子,故而他这一脉的传承只能靠太子李佑文。
他很是重视李佑文的后嗣,经常派太医去给太子妃诊脉,开了不少固胎药,数月后却依然没有效果。
太元帝便对太子妃心生厌恶,有意给太子赐小妾、换正妃。
秦桓边抽气,边急道:“太子妃她不想失去自己的地位,便来求儿臣,要借儿臣的种儿!”
“儿臣当然不同意,百般阻挠时,太子便闯进了儿臣的寝殿,看到儿臣与太子妃衣衫不整、拉拉扯扯,便认定了我们在私通!”
“借你的种儿?”太元帝被气得脸色铁青,“太子妃想怀孕,为何要借你的种儿?!”
秦桓:“因为太子从来不碰太子妃!太子妃亲口对儿臣说,说她还是完璧之身!”
太元帝当即派了嬷嬷去给太子妃验身。
成亲一年有余,太子妃竟还是处子!
太元帝盛怒,问了太子,太子却支支吾吾,甚么也回答不出来。
太元帝下令搜查东宫,竟在太子最贴身的小厮那儿搜出了......许多断袖之徒才会用到的东西。
那小厮姓温,以命担保那些东西与太子无关。
秦桓却一口咬定,说太子与温姓小厮亲密非常,并不似普通主仆。
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是断袖,谁都可以不近女色,唯独太子李佑文不可以。
因为他是太元帝唯一的、真正的皇子,他必须子孙满堂,才能把太元帝的血脉传承下去。
这事对太元帝太过重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太元帝当即发落了太子所有的贴身小厮,把太子囚禁于皇宫中,日日申斥,好治好太子的“断袖之癖”。
太子起初不肯,坚持自己没有病,也不是断袖。
太子品性欠佳,常常是谎话连篇,太元帝又正在气头之上,哪肯轻信,以太子妃和那温姓小厮的性命做交换,才让太子“伏法”。
后来,秦桓回到公主府,看到了自己在襁褓中的婴孩,和憔悴的妻子。
长公主狠狠扇了他一巴掌,他跪在她面前,泪流满面,道:“殿下,孩子那么小,不能没有父亲......”
长公主并不似太元帝般武断,她心系自己的胞弟,亲眼见过太子是如何思慕太子妃、如何对她关怀体贴,并不相信秦桓在太元帝面前的托词。
“你想留下,可以,只是我有话问你,你要告诉我实情。”她含泪问了一句,“你在我父皇面前,有没有说谎?”
秦桓垂下头,并不回话。
她心中便明了了。
长公主知晓这一切时,木已成舟,就算她再去给太子求情,怕是也难以改变分毫。
后来,解了幽禁的太子李佑文,彻底疯了。
长公主睁开眼睛,眼中爬上些许鲜红的血丝。
这些年,她不是没有悔过,若是当年她的私心小一些,宁可让自己的孩子失去父亲,也要到父皇面前说秦桓的托词不可信,恳求父皇重查,是不是,她的亲弟弟就不会疯,后来也不会自戕了?
她将身子向后躲了躲,避如蛇蝎地躲开秦桓放在床榻上的手,声音冷得可怕,“本宫再说一次,滚远一点,越远越好!”
秦桓还是不肯放弃,这个与公主同榻而眠的好机会,又将身子往前凑了凑,“殿下,我是真心爱您的啊,这些年来,您让我魂牵梦萦、时时刻刻不能相忘,殿下,您就一点也不想我么?”
公主忍无可忍,咬牙道:“让你魂牵梦萦、时时刻刻不能相忘的人,究竟是本宫,还是故太子妃裴宝儿?!”
秦桓一惊,牙齿打颤,却还要故作无辜,“殿下,在我心中,裴宝儿怎能与你相提并论?”
“你还以为我不知道?”公主被秦桓气笑了,“你从一开始喜欢的不久是她么?碍于功名利禄,才和本宫逢场作戏罢了。”
“你入赘到我们李家,心中却还是对她念念不忘,听说她要嫁给太子,你便给了她一副药,说是能治疯病的良方......实则那药是做甚么用的,你心中有数!”
“裴宝儿成亲许久,还是完璧之身,不正是你一手促成的么?最后借着这个反咬一口,到父皇面前去胡说八道,不正是你逃出升天的绝妙之计么?”
“秦郎。”说至此处,长公主已浑身发抖,“你真是好生聪明,不亏是文曲星下凡、大康最年轻的状元郎。”
秦桓着实被这几句话惊住了,那张巧舌如簧的嘴半响说不出一个字。
长公主呼出长长的一口气,道:“本宫再说最后一次,你滚到门口去,不要再在这里碍本宫的眼。”
秦桓放在被褥上的手无力地垂下,张了张嘴,最后只吐出来了一个字,“是。”
次日清晨,钟鸣贯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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