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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江水一路向前,便是一望无际的潼海,通江汉之朝宗,受溪湖之献纳,浩浩汤汤。
锦红亲自引路,行过数千里汪洋,忽见海上云生。
有人悠悠而行,意态宁和,在这浩渺瀚海、青天白云下,显出十分渺渺的仙意。
这背影有点眼熟,虞黛楚不由多瞥了一眼。
锦红随她目光望去,怔了一下,“那不是谢道友吗?”
巧了,刚刚才提到谢衍,路上就撞见了。
她开口时并未掩饰,以修士的耳力,自然听得见。那人回头望来,丰姿神清,果然是太玄宗年轻弟子心目中的第一人,谢衍。
他目光望来,和然温然,落在虞黛楚身上,却顿了一顿。
下一瞬,他已落在虞黛楚面前,“虞师妹?”
上一次相见,大家还是金丹和筑基,这次已变成了同阶修士,前后相隔不过一年,虞黛楚回想起来,简直像是昨天的事。
她虽然不太想立刻回太玄宗,但那纯粹是她太了解许正言、实在不想过上到处踢馆、四处找茬的生活,其实心里还是对宅了将近三十多年的太玄宗山门有点想念的。
这份想念落在眼前,看着分明不熟的谢衍,都多了几分亲昵。
虞黛楚张张口,准备寒暄一下,展示一下同门情谊。
然而谢衍似乎已确认她当真回来了,不等她开口,便缓缓说道,“林师叔听说你落在妖山秘境里,已去近陆虚空海寻你了。”
他这一句话,把虞黛楚的寒暄、交代、问询全都堵了回去。、
有一瞬间,她以为谢衍在说笑,又或是在吓唬她。
“师尊去虚空海寻我了?”虞黛楚瞪大眼睛,满脸写着难以置信。
近陆虚空海,指的是距离擎崖界方圆数十万里以内的虚空,这部分地带不能算是纯粹的虚空,而更像是物质稀薄,不要命的金丹修士也许能稍稍涉足,金丹以下的修士却是想不要命都没机会。
也唯有修成元婴的大能,才能在这样险恶的条件里稍加探索,然而更远处,纯粹的虚空,便力有未逮,是化神以上修士的专属地带。
之前许正言等三位真君前来,试图将他们从妖山秘境中解救出来,就是通过这近陆虚空海。即使是元婴修士,在这虚空海里待久了,也会有生命危险的。
但虞黛楚实在不太相信。
——说真的,以林漱怀的咸鱼程度,能躺着绝不坐着,能修成元婴大概已经耗尽了他毕生动力,以后活着的每一件事都仿佛要他的命。
自从林漱怀收下虞黛楚这个徒弟之后,他就没从太玄宗踏出过一步,生怕再遇上第二个天才,引起元婴真君们纷纷争抢,抢到最后决定不了又塞给他——虽说虞黛楚觉得他这是在想peach。
而现在谢衍说,林漱怀为了寻她,竟然破天荒地离开了太玄宗,还不惜冒着巨大危险,进入虚空海找她?
这怎么可能?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这是真的。
谢衍不会和她开这种玩笑。
虞黛楚的心瞬时涌上一种难言的复杂,让她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
她和林漱怀的关系,其实很复杂。
寻常人若能寻到虞黛楚这种绝世天才、又好运地在众位元婴真君中捡漏收她为徒,只怕高兴得要原地飞升,对她勤加教导、悉心关怀,就等着她一人得道,自己跟着鸡犬升天了。
——这样桥段的话本曾经也是整个话本界最火的套路,即使如今风头不再,但仍在擎崖界话本市场占据了一席之地。无数人做梦都想被大佬带飞,而这个大佬若是对自己言听计从、百依百顺,那自然是最爽的,还有什么关系能比师徒关系更适合?
甚至于,倘若这徒弟不仅天资过人,还性情温顺、美貌过人,那就更好了,直接来一段师徒情缘,人财两得。
但林漱怀显然不是寻常人。
他根本就没想过鸡犬升天,只想做一条稳稳挂在梁上的咸鱼,并没有掉到地上就算赢。所以,遇到虞黛楚这个绝世天才,真的是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老天爷追着喂饭吃。
既然遇到了,林漱怀本着人道主义精神,想着相遇即是缘份,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绝世天才长成庸庸碌碌,明珠暗投殊为可惜,这才难得积极一把,将虞黛楚带回了太玄宗。
那时他想得很简单,以虞黛楚这样的天资,那些元婴真君绝对会抢着收徒的,他只需要把人往宗门里一送,一切都与他无瓜了。
回宗门嘛,就和回家一样,让咸鱼回家,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还要什么自行车?
结果一回宗门,他那些元婴师叔伯为了这个绝世天才大吵一架,吵得天翻地覆,差一点大打出手,灵气差点把璇玑峰给掀了,最终掌教宓元君怕伤了和气,一锤定音,让林漱怀这个发现了虞黛楚的人收徒。
——林漱怀才不乐意呢!
他简直觉得自己倒了血霉,莫名其妙摊上这种麻烦事。他根本不想收徒。收徒就意味着要操心另一个人的道途、修行、手段,鉴于虞黛楚当时还是个三岁半的小娃娃,他可能还得哄徒弟睡觉。
林漱怀连自己的道途都不想关心!
虞黛楚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林漱怀的心态,当场崩了。
当然,他最后还是妥协了——在他师尊许正言真君的老拳之下,否则也就没有现在预订定陵峰首徒的虞黛楚了。
也正是因为林漱怀当时拒绝收徒的意愿太过强烈,以至于爆发出了这条咸鱼一辈子都不曾拥有过的强烈抵触情绪,虞黛楚到现在都没敢让林漱怀知道,当年他会发现她这个绝世天才,其实是她看出了他的高修为修士身份,故意往上凑的。
——这要是让林漱怀知道了,会不会当场将她逐出师门啊?
虽然虞黛楚一天到晚想着“这个师尊不行,早晚换一个”,其实以她内心深处的想法来说,觉得林漱怀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她本就是情感十分淡薄的人,倘若别人对她太好,她心里反而有负担,林漱怀这样不咸不淡的,正好为她减负。
甚至于,有时虞黛楚会稍显叛逆地想,这全宗门上下,对她的期待值也太高了,虽然她能做到、也愿意去试,但背负他人的期望前行,也太麻烦、太沉重了。林漱怀这样的咸鱼,不在乎她,自然也就不会给徒弟太大期望和关怀,反而更好。
这样朴素的想法,在今天被打破了。
虞黛楚意识到自己想错了,错得离谱。
林漱怀不是不在意她这个徒弟,反而太在意了,只是他的脾气和别人不一样,在乎的方式也就不一样。
顺着这个方向去想,其实有太多可以证明的东西。
明明林漱怀是条金丹就知足的咸鱼,却在收她为徒之后重新闭关,勤勤恳恳修练,一举渡劫突破元婴,成为一峰首座,她以前总以为是许正言逼徒弟好好修练的,可现在想想,许正言耳提面命若是有用,林漱怀怎么可能咸鱼这么多年?
明明林漱怀根本不爱和人相争,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便已知足、厌烦与人纠缠不休,却从来没有嫌弃虞黛楚性格争强斗狠、为他带来麻烦、打扰他的宁静。该为徒弟争的利益,他从来没有落下,能给虞黛楚的东西,一分都没有少。
妖山秘境领队的资格,韩真君想为严列争取,对方是脾气是出了名的又暴又刚,林漱怀明明是那么佛的一条咸鱼,被韩真君怼得像在地上摩擦,却一点都没有放弃的意思。即使他明知其余真君对她寄予厚望、就算自己不出声,其他真君也不会直接取消虞黛楚的资格,林漱怀还是坚持为她争取,一步都不让。
而现在,明明她在宗门内留有魂灯,林漱怀明明应该知道她并未陨落,甚至还活得很滋润,却还是不惜涉险,踏足虚空海来找她。
虞黛楚本以为……
实在不好意思,她本以为林漱怀最多有一点点担心和伤感,然后就是快活了——拖油瓶终于摆脱了,当浮一大白的那种。
现在一看,她这种想法简直没有良心!
虞黛楚诚恳忏悔,深切唾弃自己一番,这才对着谢衍苦笑,“这可真是……不凑巧。”
她有点不安,又有点愧疚,“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我这就回宗门,请师祖向师尊传讯,告知我已平安归来的消息。”
林漱怀对徒弟也太够意思了,虞黛楚连擎崖界格莱美都觉得不香了。
——师尊为了寻她,冒着生命危险去虚空海,她却在这里看展鬼混,她的良心会痛的。
“不急。”谢衍轻轻叹了一口气,反倒来安慰她,“这不是你的错,只是不凑巧。你也不必急着回去,即使许真君向林师叔发了传讯,在虚空海那样的环境里,也得十几年才能收到,不差你这一两个月。”
十几年!
虞黛楚的良心更痛了。
谢衍目光一转,落在裴玠身上,“裴道友竟也在潼海。”
与虞黛楚说话的时候,谢衍态度十分温和,然而谢师兄对谁都很温和,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等到谢衍将目光转向裴玠的时候,她才发现这两人看起来竟有些惊人的相似。
谢衍温文尔雅,裴玠文质彬彬,脸上都挂着温和亲切的笑容,明明五官毫无相同之处,看起来却总觉得有点像。
也不知是她那敏感到极致的情绪感知影响,还是中了叶白薇那原文剧情的毒,总之,虞黛楚虽然觉得两人有点像,心里对这两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谢衍在她心里,就是个温和可亲、需要超越的师兄,裴玠在她心里,就更简单了——
一个“狗”字足矣。
“正巧遇上锦红道友相邀,便顺路来凑凑热闹。”裴玠展开一个和善的笑容,矜持地点了点头。
谢衍笑得温和如邻家哥哥,朝虞黛楚道,“裴道友修为不凡、手段过人,见识也远超常人,实在是我辈楷模,虞师妹出来一遭,能与他同行,实在是幸运事。”
裴玠缓缓摇头,谦逊似如玉君子,“虞道友本就实力惊人,能与虞道友同行,该在下说荣幸才是。”
虞黛楚左看看右看看,活像是过年被长辈带出去拜年,安静如鸡。
“多谢锦红道友与裴道友对虞师妹的照拂。”谢衍一拱手,“只是,虞师妹久未归宗,有些事情尚不清楚,在下得同她细说一番,恐怕要暂时不能与二位同行了。锦红道友请放心,大宴之时,我与师妹必会到场。”
人家师兄妹私下里有话要说,谁也说不出不是,只要两人一起出席了大宴就行,锦红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至于裴玠,就更是不配发表意见了。
谢衍淡淡地瞥了虞黛楚一眼,目光仍十分温和,却带着点需要自行体会的威势,示意虞黛楚什么也别说,麻溜地跟上他,然后似有若无地、别有意味地看了裴玠一眼,转身先行飞远了。
在虞黛楚的角度,看不见谢衍望向裴玠的眼神,但她目光一转,正对上裴玠沉沉的目光。
他脸上还带着温润的笑影,但目光晦暗,眼底是冷的。
虞黛楚只望了他这么一眼,便在裴玠回以注视之前,化为流光,毫无留恋地追随谢衍飞走了。
身后,裴玠收起笑意,凝视着消失在天际的流光,神情漠然。
***
虞黛楚追着谢衍的流光,一飞就是千里。谢衍好似一点也没有等等刚结丹的小师妹的意思,自顾自飞得比风还快,虞黛楚虽然遁术学得不错,到底比不上谢衍这个金丹中期修士,追在后面,老命都快跑掉半条。
直至千里之后,谢衍仿佛才忽然想起自己还带着一个师妹,这才悠悠地放缓了速度,按住遁光,回过身来,在半空中等虞黛楚遥遥飞来。
虞黛楚远远看见谢衍的遁光终于停了,却没有急着追上的意思,反而你慢我也慢似的,放缓了遁速,一边理了理因急速飞遁而稍显散乱的鬓角,悠悠闲闲地慢慢飞到谢衍面前。
——头可断,发型不能乱!
谢衍就站在那里,看着她就在眼前,却慢悠悠地飞过来,倒也没生气。
待虞黛楚落定了,他才缓缓道,“虞师妹,你怎么和裴玠走在一起?”
倘若谢衍气势汹汹、摆着下任掌教的气势,又或者耳提面命、试图对她进行说教,虞黛楚当场就要让他知道小明的爷爷为什么能活到九十九岁。
然而谢衍没有这样。他只是和缓地、平静地望着她,眉宇间似乎有些不认同,却丝毫没有盛气凌人的意思。
虞黛楚实话实说,“路上正巧遇上了,锦红相邀,便一起来了。”
谢衍缓缓点头,“我猜也是这样。”
“师兄问起这个是什么意思?”虞黛楚的好奇心被他勾起来了。
谢衍和裴玠有点像,又有点不像。虞黛楚感知不到裴玠的情绪,却能感受到谢衍的——他的心底是一片温润和煦的澄澈。
他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就好像一汪静水。
没有变化,有与无好像就都差不多了。
总之,太玄宗与清欢宗这两大宗门的下任掌教有利竞争者,不仅有点撞气质,连内心活动都有点撞。
“下次见到裴玠,离他远点。”谢衍淡淡地说道,“他不是什么好人。”
虞黛楚望向他,谢衍脸上是一片坦然的平静,仿佛并非背后说人坏话,而是在陈述什么与“太阳会从东边升起”一样天经地义的事实。
背后说人坏话也这么坦荡荡,不愧是谢师兄!
“师兄何出此言?”虞黛楚好奇:你刚刚还说人家裴玠“修为不凡、手段过人,见识远超常人”,遇见裴玠是她的荣幸吗?怎么转眼就变成裴玠不是好人了?
“此人口蜜腹剑,与人打交道时,并非出自真心,总是心怀利用之意,倘若你有利用价值,便对你殷勤亲切、关怀备至,倘若你没有价值,虽然面上也是温和可亲,暗地里却会想办法摆脱你。”谢衍缓缓说道,“他与人打交道,前脚还在相谈甚欢,后脚可能就会送你进火炉,毫无情谊可言,反倒处处危险。”
谢衍下定论:“与这样的人交往,只是在浪费时间。”
虞黛楚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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