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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书入手,虞黛楚只觉沉甸甸的,那丝毫不像是一本书册,倒像是有千钧之重,简直像是一座小山忽然跑进了她的手里来。
自从虞黛楚踏上仙途,便一路看过这修仙界有太多奇异的事情,而记载道法的书册,也多半不是由普通纸张记载的。
对于很多修士来说,自然是玉简更加方便,然而很多东西,却是玉简所绝难以准确、完备地描述与传达的。这个时候,便需要由特殊材料所制成的道书来记载、传递给他人了。
——当然,这些特殊材料制成的道书,只会比玉简更难得、更值钱上十倍百倍,若非当真是什么极高价值的典籍,完全是用不上道书记载的。倘若谁用道书来写日记,那绝对是会被喷暴殄天物的。
对于很多凡人来说,即使是拿到了绝世传承,也根本没有能力去学,甚至根本不可能发现绝世传承的存在,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些典籍记载在书册上,也许看起来是无字天书,唯有神识达到一定境界才能看到,也许是每一页都重于泰山,令凡人根本无法揭开。
虞黛楚当年学太玄宗的功法,也是这样的,自然对手中的道书没什么诧异,极为自然地接了过来,朝苏鹤川打了个招呼,便设了个禁制,当场看了起来。
倘若是该换功法、重修煞气,虞黛楚自然不敢在苏鹤川面前托大,怎么都得等到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再试,否则,若是她在修行时忽然出了岔子,又或是陷入了极深的沉浸状态,岂不是自己成为别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此时,她只是想学血炼神功中的运气法门,难度其实就相当于是金丹修士想学炼气修士的功法一样。
——就算这功法再难,也未必就比太玄宗的更甚,更何况,当年虞黛楚尚且只有炼气期时,学太玄宗功法就好似全无难度,如今都结丹了,若还卡住不前,才是真正的笑话。
苏鹤川之所以觉得这功法难,不过是因为魔门道法与道门别有许多不同,即使是金丹修士,也很难在一时将其掌握,反倒会因为多年的习惯,而让两面失顾,灵力与煞气相冲突、灵气御使法诀与煞气御使法诀混淆。
这世上,向来只见过将一种道统修炼到极致的天才,又何尝有过能将两种力量都圆融掌握的?即使虞黛楚再是天才、再是实力雄厚,苏鹤川也对她不看好。
然而,虞黛楚就是想试试,苏鹤川也拿她没办法。
翻开道书,触目便是一段总纲,算是向修行者介绍这血海道法的特点。虞黛楚向来只在典籍中见过对魔门道法的描述,却从来没有真正接触过,故而,这总纲一出来,她便好似比运气法门还感兴趣似的,对着一个字一个字地研究起来。
在道门的典籍中,虞黛楚曾经看到过对道魔两种道法的对比:
道门灵气,魔门煞气,道门观想天人,魔门观想魔神——道门的天人直指天地,而魔门的魔神则直指自身,并不是说真的有什么天人、魔神的存在。
也即是说,在魔修心中,须得有一尊魔神,日日观想,就和道门修士观想天地一般。
那时,虞黛楚实在有些搞不清楚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而那本书里,也只是随口对魔门提了一提,就这么一句话后,转眼就去讲道门的观想法了。虞黛楚这个人,一旦对什么好奇,那是一定要想破脑袋的,她甚至跑去问林漱怀,得到咸鱼师尊一个模模糊糊的解释:
道门敬天地众生,魔门却只相信自己。
等虞黛楚想要再刨根究底,林漱怀却什么也不说了,只是让她少看点闲书,免得师祖检查作业的时候开始骂人,那时虞黛楚一想到许正言宛若高三班主任的脸色,当场就把魔修抛在脑后了。
直到现在,她终于是接触到了一本魔门道法,而且是一本规格非常高的魔门道法后,虞黛楚才豁然开朗,几十年的困惑迎刃而解。
她曾对魔修观想的所谓“魔神”非常迷惑,既然这“魔神”不是某个特定的存在或是某种特殊的信仰,那魔修所谓的观想……岂不是观想了个寂寞?
然而,血炼神功的总纲里,第一段就写得清清楚楚,这门道法所直指的魔神,主虐。
这时,虞黛楚才真真正正明白了林漱怀那句“魔门只相信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意思。魔修心中的“魔神”,其实是自身人性中的一种性格,是人的本性中的一部分。就比如说血海的这部功法,所指的魔神,就是指人心中暴虐的一部分。
魔修笃信回归本源和本性,认为人是有本性的,而一旦降生在这个世界上,便会被各种外物所束缚,丧失人与生俱来的本性,修行的过程,就是让自身回归本源本性。
这和道门所谓的“天人合一”截然相反。道门认为人的本性天然是需要克制、需要纠正的,而这世间大道、天地大道,才是真正的道法本源,修行就是为了让自己贴合天道、剔去凡心凡骨、达到真正的天人合一。
而也正是因为如此,虞黛楚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古往今来的典籍,无论对道魔之事有几分接触、多少了解的书,从来都断然说,道魔两分、绝无同修并存之理。
这两种道统的存在根基和理论,根本就是对立的。
若说虞黛楚一开始还抱着“虽然大家都说道魔同修不可能,但我还是想试一试,不试怎么知道不行”的想法,此时便终究是打消了个干净。
普通小修士不知就里,学功法时,直接从运气法门开始看,以为这就是一部功法中的精华所在,看着总纲长篇大论,好似全是无用的罗里吧嗦,跳过就是了。然而到了虞黛楚这个层次,便知道其实一部道法里最精华的部分正是被小修士视为无用的总纲。
确实,总纲并不能告诉修士灵力或是煞气具体究竟该怎么运行,也不能教给修士任何御使道术法术,对于修士的实战好似一点帮助都没有。然而,总纲里却含着这本功法究竟是怎么得以成立、有效的,倘若一个修士真的能读懂读透总纲,便不需要再看后续的部分了,甚至于,能够自己随手再造出十七八个截然不同的后续。
当然,最后一个显然不是寻常修士所能达到的境界,至少虞黛楚这种金丹修士是远远不能够的,她只求读懂总纲,对接下来的学习有所帮助就好。
虞黛楚将这典籍翻了个遍。
苏鹤川是个非常有诚信的人,他说到做到,说要给虞黛楚血海的运气法门,就不会多给虞黛楚一页。道法就在运气法门的最后一页戛然而止了。
虞黛楚当然也不会指望苏鹤川买一送一,看完手头的典籍,沉吟了片刻,忽地将手中书“啪”地一合,当场就开始尝试。
苏鹤川凝视着她。
虞黛楚在他面前,确实设置了禁制,然而这禁制甚至未必能挡得住苏鹤川三个呼吸。禁制的颜色灰黑,但也能隐约看见她在其中的身形。
设置这个禁制,防君子不防小人,简直就是设置者对着所有看到的人大喊,“我就是搞个摆设,意思一下,没有真的认真搞的意思”。
但苏鹤川也确实不会去动这禁制,他没有破坏虞黛楚的理由,这么做对他而言没有好处。
而且——
苏鹤川缓缓垂首,目光落在云山灵府院中的青石板路上,面上神色透出淡淡的思索来。
而且,在非必要的情况下,他也没有伤害虞黛楚的利益来填补自身需求的意思。
这实在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也许对于擎崖界的修士来说,这简直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这世上,哪有人会有事没事就知道算计别人,一旦看到别人有一点破绽就想着怎么从中攫取好处啊?
然而放在沧流界,便当真很稀奇。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这简直是沧流界所有修士都要奉行的信条,或者说,这已经成了能在此处一路走下去的修士的本能。
很久以前,苏鹤川也是个正常的擎崖界修士,但时间久了,他也成了沧流界的人——从道统,到性格。
这里真的很自由,彻彻底底的强者为尊,如果对它很排斥,你会觉得这里很残酷,但如果你真的了解它,又会感受到一股真正的、得以喘息的自由。没有人不愿意回归本性。
倘若没有遇到虞黛楚,也许苏鹤川便会逐渐淡忘有所束缚的日子,舍弃掉擎崖界的那个苏鹤川。
但当他猝不及防地遇见她,便好似遇上了被他淡忘的往昔时光。
苏鹤川对从前的自己并不留恋,回首,也没有多少怅惘。但好似每个人心底终究必须有个俗套的故梦似的,哪怕是再差的往昔,回想起来也好似沾了点什么别样的光辉。
他看着虞黛楚,便好似忽然又回到了几十年前,那时他跟着那个将他最喜欢的小妹妹带去修仙的仙师,越过他一辈子都想不到的漫长山水,坐着唯有在梦里才可能出现的玄奇法宝,去往他未存在时便已存在、化为黄土白骨时仍将存在的仙境。
那时他看着那个和气的仙师,心里忽然生出一点,他自己也不懂的嫉妒。
他想,眼前的这个人,是可以永永远远陪在黛黛身边的,曾经他和黛黛所亲密度过的每一段时光,眼前的这个人都可以替代他度过,最终去到他黄土白骨,这个人和黛黛还将永远鲜亮。
那时苏鹤川一想到这个,心里就有点不大痛快,但他只是个有点质朴的、沉默寡言的少年,甚至自己都说不清这不痛快究竟是什么。
直到他来到太玄宗,见过他此生都未曾见过、肉眼可见以后也不会见到的风景,然后在这无边仙境中,看见虞黛楚。
那时她年纪不大,大约只有八九岁的年纪,因为修仙学道,长的比寻常孩童更快些,看上去总有个十二三岁的样子,容色清淡,周身都有一种完全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沉静与笃定。
只是看着她,便叫人知道自己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苏鹤川那时已被测出没有灵根、没有仙缘,但有养兄、后来的冯大侠作前例,他一向觉得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修仙也不过如此,似乎是没有闯荡江湖来得有趣的。
直到此时,望着虞黛楚,久别重逢,曾经玩得最要好的兄妹,忽然无话可说。
虞黛楚是安于这无话可说,她已习惯了沉静,也不在乎冷清,即使相对无言,她也根本不会觉得尴尬。但苏鹤川是绞尽脑汁,拼命试图摆脱这尴尬,却也终究什么都说不出。
仿佛两人之间隔着什么鸿沟,将曾经的兄妹隔得越来越远,有如天堑。虞黛楚平静接受这天堑,好似根本不在乎,但苏鹤川拼命伸着手,试图跨越这鸿沟。
那时他忽然明白,修仙与不修仙,其实还是不一样的,可以留住想要留住的人、追逐不敢追逐的梦,而不是有一天故人相见,你已是她俯视的尘埃。
从那时起,苏鹤川便忽然变了。他放下鲜衣怒马,转头去求道袍芒鞋,一往无前,再不回头。
苏鹤川想到这里,忽然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抚了抚胸口,感受到一点轻微的跳动,仿佛在回应他牵动心绪的渺远回忆。
他病得像个普通凡人,修为好似在他身上毫无用处。倘若不早日将自身因果从因果镜中取回,他迟早会死的。
苏鹤川古怪地笑了笑。
现在,他得到了曾经向往的仙缘,却也明白了曾经不明白的道理:即使修仙问道了,也没法挽留谁,更不可能和谁永远在一起。而当他真正走上这条路,竟然连曾经支撑他向前走的动力和目标,也全然变了模样。
现在回忆起往昔,他固然是绝不愿意回去,然而明明不愿意回去,却又为何会生出星星点点的怀念呢?
苏鹤川知道自己对虞黛楚,不是什么男女情爱,也不是什么兄妹之间的深情厚谊。他看着虞黛楚,更像是看着自己曾经的修仙梦。
他已不再拥有那时的心境,却又好似对那时的心境恋栈不去。虞黛楚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寄托,是一个只要放下过去,就能与陌生人无异的陌路人。
但偏偏是这时,偏偏是他尚未放下时,命运让她来到他面前,让他在今昔之间有那么一刹恍惚。
苏鹤川望着虞黛楚,有时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露出什么样的神情。过去他只有沉默,而来到沧流界后,他逐渐只需拿出两副面孔。
一副用来骗人,一副用来杀人。
这两种面孔,好似都不适合拿来面对虞黛楚。
苏鹤川正陷入沉思时,忽听得面前一阵狂风卷过般的呼啸,不由猛地抬起头。
那半明半昧的禁制,此时早已不见踪迹,唯见一道流光冲霄而起,化作万丈金芒,飞入云霄,流转长空。
苏鹤川扬首,那闪烁在云端的,竟是一条鳞甲似明镜、威势若天神的金龙。
金龙在空中呼啸长吟,盘旋而过,由于云山灵府自有阵法遮蔽,经由苏鹤川接手后还多番改善,此时便发挥了作用,将金辉万丈、金龙盘旋尽数遮掩在其中,从外面看来,便好似只是隐约泛着点金色似的。
即使是在血海见多识广、看多了强力手段与好东西的苏鹤川,此时也忍不住面露惊诧:
这金光闪烁的神龙,乍一看简直仿若是真龙,然而仔细打量,便会发现这神龙的气息,与传说中应有的气势完全对不上号。它确乎是极为强大的,也许能够横扫金丹期,甚至对于刚刚凝婴的修士来说,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然而,传说中真正的神龙,又岂是金丹元婴能企及的?
故而再仔细打量,便会发现,这其实是修士人为操纵的一尊外壳。
——一尊神龙外壳!
苏鹤川竭力按下心头的惊骇,神色终究是归于平静,望向那神龙,目光中带上审视。
虞黛楚手中,竟有一尊神龙外壳!
苏鹤川绝对想不到这一点,而他可以确定,任何一个人,都绝不可能想到虞黛楚竟能掌握这样的东西。
在这沧流界,拥有外壳的人有不少,多半是金丹元婴期的修士,然而能将神龙做成外壳、并且将气息保持得如此之好、气势如此雄浑的,苏鹤川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虞黛楚一个道门修士,究竟是怎么会拥有魔门修士才有的外壳手段暂且不提,只说这神龙外壳,这分明绝不是一个金丹中期修士能炼制并掌控的啊?
然而,无论苏鹤川究竟是如何想不通、理解不了,眼前的神龙外壳已摆在这,怎么也否认不了,虞黛楚就是拥有这样完全不符合常理的手段。而这对于他来说,其实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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