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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有点儿愣神,一瓢看不见的冷水当头泼下。
眼睛一垂,她无力地趴在桌子上等方盈年回来。
脚步声从玄关响起,顾悯点起蜡烛,但已忘了要说什么,只好轻声说:“来吃蛋糕吧。”
“顾悯。”方盈年突然低声喊她的名字。
“嗯?”
“徐爱国今天走丢了,差点回不来。有人给我打电话我去接的他,他说,站在大马路上突然就不知道怎么走回家了。我带他去医院,医生说让晚辈们多多照看他,别让他出远门什么的说了一堆。”
方盈年说徐爱国的时候眼皮轻微颤抖,带着眼尾的皱纹也跟着泛起涟漪。
“他没有晚辈。”顾悯说。
“他说他有个亲弟弟,但是几十年不联系了。我们联系联系他弟弟,看看……别让他一个人呆在这儿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从来不知道徐爱国还有弟弟,”顾悯有些感叹,叹了一口气,“没见他提过。”
眼前,方盈年捏出一张小小的发黄的烟盒纸,上面的陈年笔迹几乎褪色,徐爱军三个字后面跟着一个地址,顾悯顿了顿:“是H城啊,离得不远,这周末去找找吧。”
“今天怎么摆蛋糕啊?”方盈年得到她的答案后放下心,顾悯答应的事情总是靠谱。
“今天……”
言语在舌尖回荡,只是一个字也迸不出来,顾悯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说:“方盈年,我问你,你觉得咱们两个在一起这么些年,我有没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
有些诧异,方盈年眼睛一抬:“你很好。”
“别说这个,我知道我,说了点儿不过脑子的话,咱们都这么大岁数了,开诚布公,解决问题。你有什么意见就提出来,我一定吸取教训改,穗穗说得对,咱俩走到现在也不容易。”
交叉双手搭在桌面,对面的方盈年在烛光中面对蛋糕,张了张口,最终闭上嘴巴:“我真的觉得你很好,你什么都很好,没有什么问题。穗穗肯定说什么你对我凶还是怎么的,你是有点儿凶巴巴的,也不能说是凶,你小时候就是很强势的性子,我接受并喜欢,没有什么问题……”
这番话是顾悯心中的本真的方盈年会说的话,没有嬉皮笑脸,认真又笃定,像一头安静的母牛反刍草叶,湿答答的眼皮抬上落下,睫毛长长。
可顾悯又很希望听见嬉皮笑脸的方盈年怎么想的。
方盈年仿佛一分为二,一个是她爱了几十年的沉默稳重的年轻女人,另一半是嬉皮笑脸的中年妇女,在她脑子里一左一右交替发言——
现在不正经的中年妇女还没说话。
不正经的中年妇女垂着眼,兀自想,顾悯是很好,就是到现在也是会去从自身反省想问题……来维系这段关系,顾悯为什么这样心急地去维系?是发生了什么?
她一贯沉默,慢慢地用勺子挖下蛋糕填进嘴里,强撑着一点笑容,憋出了一句:“嘿非要说什么意见,我觊觎你领舞的位子很久了!你天天领舞最近还不去跳舞了,我觉得不行,不负责任!”
顾悯失笑:“那你领舞啊,今天不是还要革我的命?”
方盈年站起来:“你怎么不去跳舞?我不行,我看见你跳舞就很有劲儿,你身子软。”
她有心挽留顾悯维持现状,顾悯怎么顺着她说了?顺着说了,就是说连广场舞也不重要了?
“什么理由都说得出口了啊方盈年,嗯?我看你领舞挺好的,干脆你当美队队长好了,我就退休在家……”
方盈年放下碟子:“不。”
语气有点儿生硬,顾悯有点儿不适应,拧起眉头:“干嘛?”
“这是你的责任!我带领不了。”
即使是说这么冷硬的话,方盈年的表情也是柔和的,她从来不认真和顾悯生气,抿着嘴发觉顾悯今天特意打扮过了,及时说话缓和僵硬的气氛:“口红的颜色好看。”
“我的责任?方盈年,你这话说得很有意思啊,谁稀罕这个队长了还是怎么着?谁想当谁当不是么,我今天这么布置打扮给谁看的?我跟你说认真的,对我有意见就提我一定改,我自己都觉着我好些话说得过分,你憋着有什么意思?憋着哪天突然冲我发火说‘顾悯我受够你了’然后一走了之?解决问题么,你连解决问题都不愿意,是也没打算继续关系就打算积压着我的旧材料记着仇跟我一拍两散?”
顾悯拔高了声音,李穗穗的房间传出轻微一声碰撞的闷响,李穗穗耳朵贴在门缝上偷听大人的事。
方盈年顿了顿:“我不是这意思,我是真的觉得你很好。”
“拉倒吧你方盈年,我现在冲你发火你还能昧着良心说我很好,不是我疯了就是你瞎了,吃什么吃。”顾悯吹灭蜡烛,揉乱头发径自钻进洗手间,把门反锁,锁芯咔哒一声,灯灭了。
李穗穗从门缝里呼喊:“方姨,我二姨肯定不是故意的,她就是更年期控制不了情绪。”
“我该说什么?我说什么她都不满意,我编不出我不满意的地方。”方盈年无助地坐在沙发上,“她就是不爱我了又必须得想点办法维持住关系,你看她是跟自个儿着急。要是我能说出她一点不好,她自我反省然后改掉这个不存在的缺点才能让她维持现在的状态。”
“我听不懂了方姨,我睡了,你别太伤心,多哄哄我二姨,她老了没人要,就你不嫌弃她,自信一点!”李穗穗缩回脑袋。
方盈年鼓起勇气敲洗手间的门,顾悯没好气地回她:“上厕所呢,敲什么敲。”
“你没开灯。”
“开灯拉屎浪费电。”
“你连马桶盖都没打开。多大的人啦,生气怎么还坐马桶盖上发火。”
“我没发火,我就事论事,我怎么敢发火。”
“那你在干什么?”
“我就是不明白,方盈年,你到底怎么了,我做错了什么让你变得奇奇怪怪的,如果这是你发火的方式,你就明白地告诉我。”
“我没发火啊……”
方盈年不知道自己在顾悯心里变得“奇奇怪怪的”。
门突然打开,顾悯摸索着开了灯,她和方盈年眼神对峙,方盈年低眉顺眼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顾悯无处发火,只好对自己生气,她一直对自己更为不满。
她很想说,方盈年,我真怕自己哪里不好把你推走了。
可上了年纪,她说不上这么肉麻的话,就连最初定情,也是静默无声,十八岁的顾悯放假回家,姐姐去世后的第二个月是夏天,她燥得睡不着就用指腹刮方盈年秀气的眉毛,方盈年翻身睁眼看她,眼睛弯弯的,默默地害羞,皮肤养白了好些,手指还是有些粗糙,轻轻刮顾悯的眉心。
顾悯被她碰第二下就有点脸红,捉她手指说不许刮了。
方盈年听话,眼睛眨了眨,小心缩回手指蜷起来,顾悯突然撑起半截身子靠在她身上,用指尖顺着她额头划到鼻梁,落在唇边,抚到下巴。
顾悯柔软的黑发渐渐散落胸口,方盈年的胸口。
黑发像绸缎做成的海浪,在方盈年胸口起起伏伏。
长发如瀑布倒流,离开方盈年胸口。方盈年突然抬手拢起顾悯发丝,迎上顾悯凑近又拉远距离的脸,紧张得胸口湿透,汗水凝成亮晶晶的薄膜覆在颈项和锁骨上。
顾悯很怀念那时候,她勇敢走一步,方盈年就会跟她走一步。
今天方盈年就像在路边蹲着不动,不肯和她继续走下一步似的。
三分愤怒七分悲哀,面对方盈年,她只好慢慢地拍拍她爱人的肩膀,侧身回屋躺下,她为了安慰方盈年提前在被子里放好热水袋,她的被窝是热的,把热水袋蹬出被窝,瞪着眼看方盈年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抱在怀里,正面跌在床上。
老骨头都要散了。顾悯微弱地呻-吟。
方盈年隔着被子用暖水袋贴在她脸上:“对我发发火吧,别跟自个儿生气。”
“你为什么不生气?”
“我了解你呀。”她爱人一骨碌钻进被窝。
除了对爱这件事摸不准之外,方盈年很了解顾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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