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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皇帝去世开?始,这?一切跌宕起伏、悲欢离合,比任何大戏都要精彩,也使得徐循的情绪饱受刺激,最终终于到了麻木不仁的地步,她虽然身在局中,但又好似是个局外人,只是无动于衷地观察着?所有人对于失去大行皇帝的反应。他的女眷们一大部分早已经殉了,余下的忙着?争权夺利,划分?地盘,儿女们触动的有,悲伤的有,无动于衷的也有……至于他的下属们,除了马十那群近侍以外,余下的宫女内侍,虽然身穿孝服,但哪一个不是自管自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对她们来说,换个皇帝,也就是换个主子罢了,又何须动什么感情?说是真龙天子、九五之尊,其实一合眼,还不就是个普通人,甚至连普通人都不如,其实这?天道真的对皇帝很?是公平,它虽然没有多给他什么运气,却也没有克扣他什么。他怎么待人,人就怎么待他,为他哀悼的人不够多,也许只因为他平时也没有待谁特别好。但凡他对谁有过点真心,那人也多少都会为失去他伤心难过。

这?本是人之常情,但徐循却不愿怎么去琢磨这?事?,现在她不愿想起任何和大行皇帝有关的事?情,她只想好好睡一觉,把所有的情绪都关在门外,把这?一个月来的辛劳和疲惫都消解一空。她实在是太累了,她为什么不能好好地睡一觉?这?是完全合情合理的事?情,就是大行皇帝复生,也不能指责她什么吧?

可这天晚上,她却是翻来覆去,怎么也合不上眼睛。睡意仿佛一只孤鸿,飞入青冥之中,一去再不复返,和这?半个月来的每一天晚上一样,她只是勉强睡了小半个时辰,梦境中且还充满了扭曲、混乱的意象。

这?几日她虽然睡不好,却也因为睡不好,更是不愿起身,只想在床.上赖着?,不过今日徐循倒是不用人催,到点就爬起来了——她还等着?打?发?赵伦去寻马十呢,昨晚回来太晚,根本就没法和外头通消息了,赵伦等内侍,也早就告退回住处休息去,要等早上开?了宫门,才会赶早进来服侍。

内侍进屋,必须是在妃嫔已经更衣梳洗完毕以后,是以徐循今天动作很?利索,一下床就张罗着?要换衣裳,累得几个宫女忙加快脚步,在屋里陀螺样地转。徐循环视了一圈,奇道,“花儿呢?刚才还听到她声音的,怎么不曾进来?”

她身边这两个大宫女,一直都是轮班领头服侍,早起这?么重要的环节,从来也少不了她们的参与,听到徐循在里间相问,花儿忙就进了里屋,一边擦眼睛一边扬声道,“娘娘,这?就来了,刚才风吹迷了眼,正揉呢。”

徐循本不曾留意,听了花儿这话,倒留神看?了她一眼,见她双目红润发肿,鼻头也是微红,便奇道,“这?可是说瞎话了——怎么,出了什么事?了?”

花儿这明显是哭过的样子,若是在平时,这?可是犯了大忌讳,压根不能当值。倒是这特殊时期,使得她没那么显眼了,反而还显出几分?忠心耿耿的样子。听了徐循的问话,她明显地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没、没什么……”

徐循皱眉道,“还要我问第二遍么?”

花儿的眼泪就下来了,“回娘娘的话……奴……奴婢是今早,听皇后娘娘身边的六福说,昨晚上,南内那边的女孩儿们,也都殉了……”

昨日几人商议了许多事?务,琐细到甚至连内安乐堂以后的伙食怎么开?都讨论了几句,徐循万万没想到,太后居然根本都没提这?事?,直接就派人去办了——在她心里,这?些人命,可能的确也连内安乐堂的伙食都不如。即使徐循已经走到今日,听到这话,心里也依然是咯噔了一声,有一种虚软无力的感觉,混着空虚升了起来,她出了一会神,才道,“这?……虽不能说是什么好事,但你?哭什么呀?”

花儿的哭声更厉害了,“六福说,可能坤宁宫里几个大宫女,也要……也要……”

当?年罗嫔因为怀了栓儿,在生育后有了个名分?,但她肯定不是皇后安排的唯一人选,坤宁宫里长期生活着数名为皇帝宠幸过,但并未有名?分?的宫女——应该来说,各宫可能都有几个为皇帝侍寝过,却连名?分?都没捞到的宫人。有些如花儿,纯属倒霉催的,皇帝服药后在兴头上,也不管美丑妍媸就临幸了,兴头消褪后,转身便忘到九霄云外去。还有一些——也是倒霉催的,其实按条件,她们本也可以享受一下无册宫嫔的待遇,也就是有个头衔但不入册,如文皇帝后宫那样,又或者虽然连头衔都没有,但也可经过铺宫,正式成为皇帝后宫的一份子,只是在当年小吴美人一事?后,皇帝对提拔宫女为妃嫔,就非常不热衷,他不点头,连徐循都没办法,旁人还有敢犟嘴的?再说,这?种事?一旦成为现象,还有谁吃饱了撑着?,为旁人如此争取?顶多平时划分?一份月例过去,事?情少做几分?,那也就是了。要是主子坏一点,打?发?你?去管花园子、教小宫女……虽然体面清闲,还有银子拿,但见不到皇帝的面,那就再没有承宠的机会了。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起码在妃嫔们被拉走殉葬的时候,这?些大宫女心里自然是极为庆幸的。没成想半个月以后,随着南内美人们的殉葬,她们倒也成了高危群体。毕竟情况类似,南内那边的美人也都是以宫女身份进宫的,没一个有册封,谁知道太后脑子一转,会否把这?些大宫女也一起送下去了?反正,对她来说,也不过就和多喝了一杯茶一样简单。——这?一点,一直在高层身边近身服侍,天然就能听到许多一手消息的大宫女们,又岂会不知?

花儿跟在她身边这?些年,主仆相得极为默契,多少风雨都过来了,徐循怎可能让她为了那么多年前的一个晚上就白白去死?她道,“想太多了,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谁还能想得到你?”

花儿还是很沮丧,“非是回娘娘的嘴,只是……只是奴婢这事?,终究还是有人知道的。”

虽然发生在宫外,但回宫后是要往上报的,没在内起居注里记载过,花儿就是怀上了只怕都会被人质疑。而一旦报到了女官那里,私下被拿来嚼舌头也就不可避免了,不然,六福是如何知道跑去告诉花儿的?徐循皱了皱眉,“别怕,就算真要让人殉,我也一样护着你?。”

“可……可娘娘分?明也是自身难保……”花儿明显情绪都要崩溃了,若不然,也不会刚才在徐循屋里都哭了出来,“您虽没说,可奴婢们都知道,皇爷一去,老娘娘本来当时就要将您殉葬的……”

徐循哭笑不得,却也能理解花儿的心情,毕竟她追随自己多年,徐循又不是个多有架子的,连囚禁南内都熬过来了,情分?早超越主仆。花儿之前又从未想过自己可能会殉葬,忽然知道因为多年前被人强迫般睡过一次,今日可能就得去死,再冷静的人只怕都要乱了阵脚。

“那是从前的事?,现在都要给我上尊号了——难道我还保不下一个人?”

她刻意放出自信态度,花儿果然被她说动,眨巴着?眼睛,泪水渐渐止住,却犹自还道,“只是,只是……娘娘您如今……这和从前也不能比了……”

她倒是看得清楚,徐循为了鼓舞她,没奈何只好抬出了柳知恩,“瞧你说的,难道大哥没了,在宫里咱们就没人情在了?别的不说,柳知恩昨日刚回京,我看?老娘娘的意思,怕是要捧他上位管东厂……就算六尚都是势利眼,有这?顶保护伞在,你?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

花儿顿时一惊,她满是泪水的迷蒙大眼睁得大大的,“柳爷——柳爷回来了?”

徐循‘欣然’道,“这?还有假么?昨日进京,直接到冯恩那报道,老娘娘都已经知道了……唉,这?些事?,和你?说也说不明白。”

自花儿一哭,屋内几个宫女渐渐都退出去了,倒是赵嬷嬷、孙嬷嬷正巧进来服侍请安,此时都在一旁默默站着?,听徐循一说,两人也是难掩惊容,尤其赵嬷嬷,更是欲言又止。倒不比孙嬷嬷心里没猜疑,冲口而出问道,“当?年他不是因为犯了事?,才去的南京么,怎么如今且又回来了?——这?,是谁让他回来的呢?”

这?是触到了她的痛处,徐循面色一沉,黯然摇头道,“说是大哥……不过,此事我也还有些疑窦,正要寻人去问马十?呢——赵伦来了没有?来了就让他进来吧。”

谁知赵伦今日竟没按时进来——活像是一个个今早都有事?似的,也不知去哪儿忙活了。此事徐循又雅不欲交给他人,只好耐着?性子等他。还好,知道柳知恩回京后,花儿的情绪是彻底被安抚了下来,又和没事人一般,进进出出、忙里忙外了。

“还在想什么呢?”见她端完了早饭,又有丝心不在焉,徐循随口便问了一句。

“奴婢在想……韩女史真是有大智慧。”花儿先说了一句,又道,“也不知坤宁宫那几个……若是真要殉,能逃脱不能了。”

徐循对前一句话,不置可否,她疑心太后是忘掉韩女史了,毕竟她入宫也是好几年前的事?,否则,明知她是为了不殉葬才不做妃嫔,按老人家那个脾气……

“安心吧,若连自己的心腹都不保,皇后娘娘日后还怎么为人做事??”她安抚了花儿几句,却也是才知道原来花儿和坤宁宫这几人还算是有交情,起码说起来,面上是略带忧虑——说来也合理,她们处境相似,自然是有些同病相怜了。

能得皇后安排侍寝代孕的,必定是她的心腹,否则岂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花儿想想,也解了忧色,“若是娘娘不保我,指不定皇后娘娘还不会做声,如今娘娘既然保了我,皇后娘娘自然也会保她们的。”

这?话说得是通透了,却也大非花儿身份,徐循忍不住道,“你?对皇后娘娘……真没信心。”

花儿笑而不语,片刻后道,“娘娘,奴婢大胆说一句——难道她不是?”

人在做,在看的并不止是天,一样还有其余人等。徐循回想皇后多年来的作为,亦无话可回,只好叹道,“这?个,我就真不知道了。”

因惠妃宫里,也有两个侍寝过的宫女子,还有袁嫔、焦昭仪等人身边亦有些这?样的人,也不知命运将是如何,徐循和花儿正商议着此事时,赵伦也到了,众人忙将他引入来,徐循便道,“一早忙什么去了?我这?有事?吩咐你?呢。”

赵伦磕过头,行了一天第一次见面时的大礼,“回娘娘的话,是马十?哥哥昨晚寻奴婢去说话,他昨日在宫外住,远了些,今日入宫就迟了,请娘娘恕罪。”

马十?

徐循顿时坐直了身子,“他让你传了什么话?”

赵伦又磕了几个头,“娘娘恕罪,马十哥哥说,此事——”

不用他说完,一群人都走了个精光,赵伦这?才低声道,“马十哥哥说,召那人进宫的手令,是大年二十?九夜里发?出去的,大行皇帝虽然的确让他入东厂当?差,但却没说那句话。”

没有‘冯恩老了’,皇帝没嫌冯恩老。

把柳知恩调入京城,并非真是手头没人才了,要用他取代冯恩的位置。

再想到除夕晚上,皇帝说的那句话,徐循心底,猛地咯噔了一声,一时间连话也说不出来,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只能怔怔地坐在当地,反复地回想着那句柔和的、疲倦的叮嘱。

原来他说那句话时,是真的很?肯定,即使他死了,她也会过得很?好。

原来在他心里,已经有了一番计划,在那预想中的十?几年中,将要为她铺垫酝酿,让她在他去后,也能过得很?好。

原来,在他问她以前,就已经知道了她的答案,就已经接受了她的答案……原来,他是真的对她很?好。

好似最坏的预感,已经应验,再没有任何办法挽回,又像是最好的美梦,终于实现,可却已经是变了味道,少了光辉。徐循心里,有一样东西慢慢地升了起来,无比巨大,无比沉重,似乎高升到了颅顶,几乎要夹带着?她的五脏六腑破颅而出,又猛然往下一坠,死死地砸在她心上,发?出轰然巨响。

原来他是真的对她很?好,只是她一直没有相信……她也从来都没有接受。

现在她终于可以相信、可以接受、可以回报。

但他已经死了。

长安虽不远,无信可传书,他虽然就躺在乾清宫里,但却再也无法对这世间做出任何回应。

他对任何人也许都不算好,但对她却一直都极为不错,他伤害过那么多人,辜负过那么多人,可却一直被她辜负,被她伤害。

这?事?实,她再也无法改变,再也无法弥补。一切,已成定局。

作者有话要说:看看能更新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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