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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头仿佛已经站满了人,嗡嗡嘈嘈的?说话声。
“……老胡那边消息也?来了,说这批茶叶是上好货色,因为江西那边打的?厉害,没人敢去,再压陈了没人要,给咱们全吃下了,价钱还是平时?的?一半。货还没到,这两天就不少人来问了,等账目出来,孙儿就报给您。”
一个听起来方方正正,中气十足的?男人声音压下了女人们的?声儿。
说话的?是徐致洲,徐家的?大爷。
“路上安全吗?”
一把嘶着声的?,又带了点锐的?老太太的?声音,凿子似的?挖着人的?耳朵,但?是又不得不去听。
徐致洲仿佛叹了口气,可以想象他这会儿愁眉哭脸的?样子:“就是说啊,咱们徐家在川西,知道的?还肯给几分脸面?,出了地界,路上打仗,吃拿卡要,谁知道谁啊,难!所以老胡托我特意先跟您报一声,等运到了,就算货有剩,怕也?是要出一笔老血了。”
徐老太嗬嗬了两声,语气也?听不出是褒是贬:“这老东西,以为我不知道他是什么玩意儿?”顿了一下,“把东西给弄来,账面?别给我亏的?太难看就成。徐家的?号子不能?砸在我老太太手?里,别的?,我一要进?棺材的?,能?管得了什么?”
里屋就鸦雀无声了。过了一会儿,二奶奶招娣的?声音起了:“老太太,致海前些天托人,费了老大力气,给您弄来了两盒烟丝,说是什么马来国的?货,我也?说不来,反正是头等好货,用?的?是我屋里的?钱,不走公账,孝敬给您。”
徐老太就笑呵呵了:“我还是中意老烟丝,不过,致海孝心,老太太就收了。老丁——”她叫着老佣人老丁妈,“你跟帐房说一声,花了多少钱,下月给拨回?去,从我帐里走。”
“这钱孙儿真不能?要——”徐致海的?声音响了起来。
“磕,磕”两下,徐老太手?里的?旱烟管在老红木床沿上敲了两下,敲出一堆烟灰。
“到处都?打仗,乱,你们手?头也?紧巴,我老太太不能?要你们花钱,孝心我领了。”
对?着二房的?人,或许因为不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徐老太的?态度总是要好上不少,和颜悦色,和刚才与?大爷说话的?语气判若两人。
徐致海仿佛还要推辞,嘴巴张了张,被二奶奶暗暗扯了扯,于是改为笑脸,向徐老太道谢。
接下来又一阵乱哄哄,是各屋的?奶妈领着小孩叫太奶奶,说些吃喝的?拉杂话,过了一会儿,白太太边上的?丫头翠兰出来,叫了甄朱进?去。
甄朱定了定神,跟着翠兰跨进?了那道被磕碰的?露出了些木头肉的?黑乎乎的?老门槛,走了进?去。
这种?老宅,即便是堂屋,因为进?深,就算门都?敞着,里头也?总透着些晦暗的?阴影。
徐老太枯瘦而干瘪,盘腿坐在一张老红木架子床上,身子被大的?像个布套的?深蓝大褂给围住,显得一张脸更皱,不止脸,整个人都?像只老核桃,因为一早已经说了不少的?话,一腿大概盘的?麻了,被老丁妈给抬放下来,悬在了床沿外,露出一只尖尖的?三寸丁脚。老姨奶奶,白太太,二房太太,姨奶奶,大爷徐致洲,大奶奶,二爷徐致海,二奶奶招娣,还有小孩儿,奶妈,乌鸦鸦全都?挤在里头,薛红笺的?儿子光宗也?在,被林奶妈紧紧地拽着手?,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因为这几天薛红笺上吊,嫌晦气,光宗被徐老太叫过去住她这里,现在一大一小,林奶妈和光宗的?两双眼珠子都?直直地盯着甄朱。
不止他两个,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落在了甄朱的?头上。
大爷三十出头,发蜡油亮,把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显得仪表堂堂。
甄朱也?看见?过悬在自?己屋里的?那个死了的?丈夫的?遗像,虽然还只是少年的?容貌,但?眉目也?十分英俊。
徐家的?男人,长的?都?很不错。
屋里一股混合着头油、脂粉、旱烟、以及因为洗澡不勤所积下的?体?脂的?古怪味道,因为徐老太讨厌风,窗户难得开,只有门口帘子那里,稍稍能?进?来点外面?的?空气,刚进?去的?时?候,甄朱呼吸都?有点困难,但?是这一屋子的?人,好像都?已经习惯了这气味,怡然自?得。
这种?时?刻,甄朱忽然有点庆幸自?己是个哑巴,什么都?不用?她说,她只站在那里,低下了头,听见?徐老太冷冰的?声音传了过来:“起来了?”
她垂目,点头。
“我们徐家哪里对?不住你了,你好好的?要给我老太太寻死看?”
徐老太声音落下,屋里就死寂了。
白太太伤心、气愤,侧目以对?,大爷夫妇因为刚才被徐老太扫了点面?子,现在报复般地一脸事不关己,二爷唇角微微弯起,看似不经意的?微笑表情,实则目光微微闪亮,盯着他面?前的?那个年轻女子。二奶奶看在眼里,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愤恨的?表情,但?这愤恨却流向了甄朱,也?像二爷似的?那样盯着她。
甄朱沉默。她也?只能?沉默,然后把头垂的?更低。
“当初八抬大轿把你从大门里给娶进?来,风风光光,别的?地方我老太太不敢说,就这长义县里,你摸着良心,哪个女子出嫁有你这么风光?你这才几年,就给我闹这一出,传出去了,你叫我老太太还怎么见?人?徐家是能?让你这么糟践的?吗?”
徐老太显然余怒未消,手?里的?旱烟管不停地磕着床沿,仿佛那就是甄朱的?脑袋,冒着红色火星子的?白烟从烟管里被抖了出来,一颗火星子飞溅到了站在近旁的?二奶奶的?衣摆上,衣服是上月新做的?,才穿了没两水,立刻被烫出了一个米粒大的?洞,鼻子里闻到了一股丝绸燃烧的?焦糊味,二奶奶心疼的?要命,又不敢声张,也?不看甄朱了,不漏声色地悄悄往旁边挪了挪,两只眼睛改而紧紧盯着徐老太手?里的?那杆烟枪,以防火星子再次跳过来。
徐老太是不会给薛红笺留任何脸面?的?,她连大爷都?要当众削,何况是薛红笺?“当初花那么多钱娶你进?门,看中的?就是你老实,能?守,想着你能?替我的?小孙儿留个门面?,现在倒好,你才过了几年好日子,连自?己斤两都?记不清了?我老太太把话放在这里,今天就当没这事,你领了你儿子回?去,好好过,这晦气,我老太太就自?个儿吞下去了。下次你要是再闹出不安分,可别怪我老太太咸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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