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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大雨大,他已经看不清前路,只能凭着记忆摸索着往巷子深处走去。他身上的衣衫鞋袜早已湿透,可他却依旧紧紧地保护着身前那一裹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经过崔宅后门的时候,他好像听到了“吱呀”的一声开门声,他还回头望了一眼,夜色太深,滂沱的雨水又模糊了他的双眼,他没看到任何人影,更没有看到那把隐藏在黑暗中的凶器。
转身之时,他还在心里暗暗地笑道:“我若是与大哥心有灵犀该多好,我从他后门过,他在后门迎我,我便可少走些路少淋些雨了。”
他嘴角的笑容还未完全消退,崔洵的那把尖刀却已没入他的身躯。
崔洵惊惶无措地瘫坐在泥水之中,许久,都没有动弹一下。直到又一声雷响,他才猛然惊醒。
他环顾四周,确定无人经过之后,慌忙将王希孟的尸体从后门拖进自己家中。按照预先的计划,他将王希孟埋进了他家的枯笔冢中,连着王希孟带来的酒菜和自己的那一身血衣一同填埋了进去,最后用自家累世积攒的枯笔掩埋于上,分毫看不出有翻动挖掘过的痕迹。
枯笔冢位于他书房之侧,败墙之下,甚少有人从那经过。当晚,家中的仆人都以为这位少主人在书房中为其亡母抄写经书,通宵达旦,彻夜未眠,而无一人知晓他曾经犯下的罪行。
直至后来柳彦卿登门叱问,那些下人还挺身为他们这位披着仁孝外衣的少主人出言辩护,不曾有过丝毫的怀疑。
然而,当晚漆黑的夜里并非只有他一人隐身其中,还有一双眼睛一直尾随在王希孟的身后。那个人原本是想趁着天黑干一回拦路打劫的勾当,可没想到,却让他看到杀人的这一幕。
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现在的“主人”张俊。
那时的张俊不过是一名低级的武官。在那个重文轻武的朝代,崔洵根本瞧不上这样的一名武夫,甚至还耻于与他为伍。可当张俊拿着那个用油纸包裹着的东西来敲诈崔洵时,崔洵无骨的灵魂再一次背弃了自己的尊严,然后在一次次出卖自己的良知之后,彻底沦为一具空有其表的皮囊。
一直到南渡之后,张俊才将那包东西完整地还给了崔洵。
破旧的重重油纸里是一个扇囊,扇囊里头是那把他曾经梦寐以求的折扇。与记忆中那把扇子不同的地方是,扇骨上多了一个“崔”字。
当年崔柳二人都属意这把折扇,王希孟就道谁能为他抄写一本李太白全集,他便将此扇赠送此人。
而事实上,当柳彦卿知道崔洵心仪此扇时,便已不打算与之争夺,他与王希孟约定,等崔洵抄完李太白全集,就将此扇赠与崔洵,为表兄弟之情,柳彦卿还亲自操刀为之雕花刻字。
抚摸着扇骨上那个充满讽刺意味的“崔”字,他觉得自己可笑而可悲。他半生受制于人,竟是因为这把破扇。他哭笑不得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不就是他曾经所鄙夷所憎恶的那种人的模样么?
在定居临安之后,崔洵在自己的宅院之中保留了一面与汴京老家相同的败墙,还将那折扇偷偷埋进了那墙根底下。他无法解释自己这么做的理由,也无意去深思自己这么做的意义。每当案牍劳形之时,他便抬头望一望那面墙,仿佛那墙根之下有个身灭而神不灭的灵魂还在那里孜孜不倦地延续着他的生花妙笔。
年过半百,蓦然回首,竟然还是那面曾经被柳彦卿讥笑为老妇面孔的外墙,最让他记忆深刻。或许,也只有那白纸黑墨构成的世界,才是真正属于他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浓与淡、深与浅、枯与荣、黑与白,都由他自己来掌控,都由他自己来决定,随心走笔,率意泼墨。
可惜,他的世界是那样的狭隘、那样的封闭,就算是与他相濡以沫数十年的妻子,他也不容许她窥探一眼。不过,他终究是小觑了自己这位枕边人。
与之同床共枕多年的何琼芝早已在他不安的睡梦中察觉了他内心深处的恐惧,并于无数个无眠的长夜中发掘了恐惧的源头。这个不善表达的妇人远比她丈夫想象的还要爱她的丈夫。她小心地呵护着他,照顾着他,不忍心触及他内心的疮疤,更不忍心他内心的旧伤就这么无休无止地折磨他。
月前,她从外间得了一幅苏仙的画作,本想替下他书房中那幅《山北燕云图》,可不想没过多久家里就发生了窃贼事件。
而更让她意想不到的是,这场窃贼事件的主导者就是她的丈夫崔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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