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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有扬州的应对,汴军有汴军的情形。驻扎在泗阳的汴军这边,庞师古端坐帅帐,满面矜色。自攻取郓、兖之后,庞师古作为主帅,可谓志得意满。此时朱全忠对他又是隆恩眷顾,令他担任伐淮主将,他自觉自己这一生的功业,足够笑傲中原了。此时此刻,他正对左右副将氏叔琮、徐怀玉道:“我视淮南如草芥,杨行密之所以前者二度进犯,不过是趁火打劫罢了!”
氏叔琮乃是汴军中一员骁将,历来号称“武痴”,虽已年逾六旬,火爆脾气不改,闻言便道:“既然如此,我大军已在泗阳待命多日,为何不及早杀过淮去?兵士们早已急不可耐,欲战不能了!请都指挥使下令,老氏先提一旅渡淮,定然端掉杨行密的扬州老窝!”
这话自然有些问题,士兵急倒是急,不过急的是赶紧打完好回家。
庞师古笑着对徐怀玉道:“氏老已急不可耐了。”又对氏叔琮道:“氏老不必着急,岂不闻兵法有云,‘敌不动,我不动。’某自领兵驻守泗阳,杨行密便于濠、泗、楚增兵,扬州仍有三万步骑驻守,力战虽能胜之,却也不智。氏老且稍安勿躁,扬州已在我觳中,待其大军一出,某即刻渡淮!”再对徐怀玉说道:“兵士既然求战心切,如今又尚且未到出战之时,军心之盛,久拖必衰……来,怀玉与某对弈一局,以定军心!”
徐怀玉从命。弈至中局,斥候来报:“扬州大军已经出动!杨行密亲率两万步骑救援寿州去了。朱瑾率五千步军,正往清口赶来!”
庞师古哈哈一笑,伸手猛然推掉棋盘,骄矜地捋了捋须,道:“朱瑾手下败将,五千步军,想来不过是他的残军,竟然还敢来挡我!着令,火头军埋锅造饭,军士饱餐一顿,今夜早些歇息,明日卯时准时拔营出发,辰时前渡淮!”
徐怀玉略觉不妥,谏道:“司徒不可轻敌!岂不闻‘哀兵必胜’,朱瑾因兖州之失,此战必全力以赴,还须小心应战才是!”
庞师古是朱温表荐的徐州节度使,最高官位与李承嗣一样,是检校司徒,因此徐怀玉称其为司徒。
庞师古听了他的劝谏,哼了一声,道:“此节我自知晓!”
此时又有斥候由来报:“司徒,大王为鼓舞士气,已身临宿州督战!”
庞师古精神一振,遂宣谕全军:“将士们,拿下扬州,超迁三转!大王此刻正在宿州,着我辈建功!”
庞师古骄矜轻敌且不多说,却说葛从周自渡过淮水以后,才知道朱延寿、柴再用已经坚壁清野,把百姓尽数徙入城中,固城自守。如今四野既无粮草可掠,欲求一战又不可得,寿州坚城,若是强攻,一时也难以攻克,这才领悟到了出兵之时朱温所言不虚,这朱、柴二人都是劲敌!然而事已至此,此时无论往前深入,还是往后退回淮西,都会受到朱延寿从后掩杀,正是进退两难,为今之计,也只好走一步一步,且先屯军安丰,静观其变。
他正在帅帐主位上沉思,忽有斥候来报,言杨行密亲率二万大军西来,朱瑾率五千军北上。部将牛存节闻言一喜,连忙请元帅示下,葛从周皱眉摇了摇头,面色平静,道:“不急!再探!”
牛存节大惑不解,问道:“元帅这是为何?”
葛从周微微摇头,语调低沉:“杨行密军力分配不当,如此决断,大失水准!我料其中或许有诈!”
果然,不多时斥候又快马回报:“庞司徒已率大军南下。”
葛从周心中一沉,沉吟片刻,忽然大叫一声:“不好!杨行密定有诡计,恐怕师古会有危险!我须急赴清口南岸,襄助师古。”当下断然下令,即刻开拔。
军至窑山,忽闻一阵震天响的擂鼓声,一军从山上冲下,只听那为首之人高声喊道:“通美兄,小弟在此恭候大驾多日了!可还识得故人否?”
葛从周大惊,闻其音知是柴再用,定了定神,立马阵前,朗声答道:“柴兄既认从周为故人,却为何以这般方式相见啊?”
柴再用哼了一声,道:“通美,当日,齐主待你可谓视如己出,你却为何一朝从了叛贼?今日你已入我伏中,死在当前,不如早降!今弘农王乃仁义之主,某在大王面前代你说项,大王定会不计前嫌,厚待于你!”
葛从周哈哈大笑,道:“量你这区区几个伏兵,也能阻拦于某?黄巢不过一个跳梁小丑,且丧心病狂,某观今日之天下,唯东平王方称当世豪杰,良禽择木而栖,从周归汴,此生无憾!”遂下令突围,跨上战马,抡戟便出,身先士卒。
柴再用在山坡上望见,叹道:“真有我当年之勇!可惜……”乃令不许放箭,务要生擒,也将淮南精锐黑云都参战。
葛从周纵横驰突,力战黑云都,搏杀出一条血路,往濠州方向奔去,然而也折损两千人马,快到濠州之时,又与濠州刺史刘金战了一通,双方互有损伤。最后刘金不敌,退入城中固守,葛从周也不去管,只顾继续前行。
行到一舍之地,前军斥候忽来报:“不好,又有一支军马拦于道前!”
葛从周大惊道:“可知是哪支军马?”
斥候嗫嚅道:“是——是——杨行密亲自率两万大军来了!”
原来,李承嗣率五千骑兵西行,打的是杨行密旗号,当日行过清流关扎营。次日巳时,正欲将兵马折返,忽报葛从周已率大军往濠州进发。李承嗣大惊,对左右道:“李使君神仙手段!来时便暗中嘱咐于某,言及葛从周或将往清口与庞师古会师,命某闻讯必须阻截。”
左右麾下也是大吃一惊,骇然道:“仆等久闻李军使神算,只恨缘悭一晤,今日得闻神妙,不意竟至于斯?”
李承嗣感叹数声,不敢怠慢,当即下令,全军立刻折向西北。
葛从周听说杨行密亲至,自然也丝毫不敢大意,急令停军备战,因士卒已经轮流打过两番鏖战,早已疲惫不堪,故而不敢主动出击,只是稳扎营寨,打算以守为攻,以不变应万变。那边李承嗣偏偏也担心会被识破,犹豫许久,终是不肯主动进攻,两军遂成相持之局。
这边再说庞师古、史俨两军夹淮相遇。庞师古下令渡淮,此时李曜提到的朱温缺少水军军备的劣势果然呈现,只见汴军兵士或泅渡,或架桥梁,或驾小舟抢渡,一时间战线沿清口两侧拉至十余里长,偏偏此时又已进入冬天,淮扬早寒,那些只能泅水的士卒冻得半死,十成战力怕是剩不下一成。
淮南虽然缺骑兵,但其弩兵却是举国皆知,这一军弓弩营兵马使系庐州人米至诚,此人初为杨行密牙校,曾凭一张弩机开路,力保行密杀出孙儒的十数万大军的包围,因而被杨行密赏识重用,令他统领弓弩营,调教出一支五百人的弓弩手,远近闻其名而惊骇,人称“至诚一张弩,射破凤铁树。”足见其弩机的威力。
史俨令米至诚带领弓弩手沿河边一字排开,但见汴军已过中流者,便射击,无不翻身落水。也有抢渡成功的,毕竟以个数计,不成规模,史俨在岸上早已严阵以待!砍杀如捉小鸡。庞师古有心炫耀兵力强大,竟然连兵书最忌讳的“半渡”都不考虑,随淮南去半渡而击,他打算用人海战术淹没对面那“些许残兵败将”,使他们“再不敢直面我军锋芒!”
当然汴军的确兵力强大,而且前文说过汴军军令严苛,违令者死,因此在庞师古的严令之下,汴军前赴后继。
一两个时辰过后,淮军弩箭已然将罄,而抢渡过对岸的汴军却是越来越多。正是此时,却见下游驶来一支百十艘的艨艟舰队,船上两侧都张挂竹幔,正是淮军张训率涟水三千水军赶到。此刻张训驶艨艟冲将过来,汴军大骇。
艨艟此舰,惯以庞大致胜,作战方式很是简单粗暴,如果用四个字概括的话就是:横冲直撞!
艨艟巨舰一阵冲撞,庞师古修好的浮桥全被冲垮,驾舟欲渡的汴军兵士,也全被冲翻落水。抢渡的士卒顿时一个也难过中流,前面已过中流的就像连惊弓也能吓死的孤雁,孤单单的彷佛后世的伞兵——“我们天生就要被包围!”
庞师古见状大惊,也知当前形势急转直下,急令放箭。张训站在巨舰之上远远着,此时冷哼一声,转身挥手,命将士回仓,汴军的箭全部射到两侧竹幔上。原来草船借箭并非那么神妙,唐代早有这种战术,连这个在史书中几乎默默无闻的张训也来秀了一把与诸葛武侯计出同门的“竹幔借箭”!
庞师古又羞又怒,面如紫檀,也不知是羞还是恼,只听得他打算喝令停止放箭,改用火攻。其实这时既已入冬,北风呼啸,火攻倒的确正合时宜,庞师古毕竟是多年带兵的宿将,骄矜归骄矜,基本能力还是不差的。一时间,火船,火箭,火鸟、火瓮等等引火工具一齐飞向艨艟。
但是淮南既善水军,张训自然早就料到对方会用火攻,岂能没有防范之策?当即下令,艨艟就中流抛锚,一字排开,士卒登上小舟,游回南岸,竟把那百十艘艨艟生生丢弃了。
庞师古瞪大眼睛着,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许多巨舰要造出来,花费可是相当不菲,更别提其中要花去的时间。可想不通归想不通,这仗正打着,可不会时间停止,等他想完了再动。他心念电转,知道如此一来,火攻便成了双刃剑,一剑刺向了庞师古自己。试问,庞大的艨艟巨舰抛锚定在河中,汴军还怎么过河?这般巨大的战舰,你就是要把它烧沉,那至少也得两三个时辰,如此,汴卒就无法穿过火海,抢渡到南岸,时间就被有效的拖延了。更何况庞师古深知汴军缺乏战舰,见这么多淮军战舰,又有些红眼,虽然明知不智,下意识里却仍想将它们据为己有。
但庞师古倒也聪明,既然有火船阻隔,我打不到你,你也骚扰不得我,居然干脆下令士卒多造浮桥,先推进至中流,倒也节省时间,反正留待明日便可一鼓而渡河。
渐渐的,艨艟上的火光越来越稀,推进至中流的浮桥却是越来越密,有好几十座,在一个河水平面上玩俄罗斯方块一般,只是大气了无数倍。可是庞师古没有察觉到,时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流失了。天色,已经越来越暗。
氏叔琮作战凶猛,了眼前局面,总觉得有什么不妥,干脆上前请命,抱拳道:“司徒,艨艟已沉,我等不如一鼓作气,连夜渡河,省得夜长梦多。”
“不,不可,夜战强攻非是明智之举,敌军弩箭厉害,只消设下弩阵,我军很难避开敌人的箭矢。更何况冬夜寒冷,士卒又已疲乏,如何还能再战?不可妄送他们性命。如今浮桥已推进至中流,休整一夜,明早抢渡,量这些淮人如何勇猛也自抵挡不住了!”庞师古说完,下令就地扎营!
氏叔琮差点没给他一句话憋死,心中暗骂:“你这厮打的什么鸟仗,刚才你怎么不说人家弩箭凶猛,怎么不记得眼下乃是冬天了?”
徐怀玉见氏叔琮面色忿忿,也上前阻道:“司徒,此地名曰清口,地势低洼,四野又无刍牧,系兵家所谓之绝地,不可扎营啊,仆以为还是退往泗阳扎营为善。”
庞师古刚吃了一阵乱仗,心头正恼,闻言立即不耐烦道:“仅此一夜,何必往来折腾!大王命我直取扬州,清口便是毕竟之路,此时不驻清口,淮军还道某等怕了他们,气焰更加嚣张!更何况,某若退去,这些刚架好一半的浮桥无人守,不就让敌人破坏掉了?糊涂!着令,军士饱食干粮便是,今夜原地扎营!”
朱温军规极为严苛,当初汴军头号大将朱珍都因违令被杀(本书前文有详述),他徐怀玉自然不敢以副将身份去顶撞主帅庞师古,心中虽然忧虑,却也只得听令。
渐渐夜幕降临,冷月高照,两岸的士卒都是征战整日,疲劳一夜,早早的安寝了。除了营中昏暗的灯光下照见裹紧棉衣巡逻的士卒外,四野不闻犬吠,只有静静流淌的淮河水声,寂静得可怕!到了后半夜,似乎连淮水也不流淌了,万籁俱静,寂静得更加可怕!待到晨曦微露,终于先听到北岸传来了号角声,“呜呜”声浑厚而深远,却似乎带了点悲咽。那是庞师古在集合部队,准备继续昨日的征程。
庞师古见一夜未见敌军夜袭,心中嘲笑南军兵少,正欲大战一显身手,忽然闻报:“营北有一军驰来,着我军服色,建‘朱’字大旗,恐是大王亲自驾临!”
庞师古闻言大惊,头皮都麻了,朱温这人出身贫寒,发迹之后架子特别大,庞师古久从朱温,知道其中利害,要是让朱温以为你故意怠慢他,那只怕打再多的胜仗都救不回来。当下急怒道:“奴辈误我,怎不早报!快,鼓乐伺候!大开辕门!俾将以上,随某迎接!”说罢赶紧整了整仪容,亲自出迎。然而“北军”尚未到达,忽的营中大乱,军士乱奔,纷纷大吼,庞师古满脑子大王亲临,正欲怒喝,忽然一霎间听清他们吼的是:“不好了!大水来了!”
正有一士卒奔至马前,庞师古二话不说,猛然拔剑斩了,喝道:“休得胡言!”然而回首观望,大水已汹涌奔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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