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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目光似火,燃烧如天边火红的云霞,灼灼刺目,烧得所有人都不由得心惊胆寒,莫名畏惧。

“陛下…”

中山伯夫人强自稳了心神,想说什么,却被沈青萱冷声打断。

“我那两个侄儿侄女呢?”

中山伯夫人微微一怔。

沈青萱淡漠道:“把微姐儿抱出来,朕要带走。”

她搬出女帝的身份,为的就是给他们施压。

中山伯夫人变了脸色,“陛下,这…”

上官陌尘倒还镇定,看向沈青萱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敢问陛下以何种身份带走小女?”

“陌尘!”

中山伯夫人没想到他居然敢用这种近乎于质问的语气对沈青萱说话,吓得脸色大变,连忙呵斥。中山伯稳了稳心神,道:“陛下,犬子无礼,望陛下恕罪。”

沈青萱懒散的站着,语气淡漠如烟。

“何种身份?”她嗤笑了一声,“凭你,还不配知道。”

她一甩衣袖,冷声道:“让开。”

满地的丫鬟下人全都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跪着让出一条路来。

沈青萱冷哼一声就要进去,上官陌尘却又开口了。

“陛下且慢!”

沈青萱居高临下的冷眼俯视他,“上官陌尘,知不知道就凭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就足够朕摘了你的脑袋?”

中山伯脸色沉了沉,“陛下,您虽是一国之君,但非我大昭之人。微姐儿乃我上官府子孙,岂能交由陛下?”

沈青萱看了中山伯半晌,看起来与大老爷年纪差不多大,眉眼沉稳隐隐有几分风雅之态,与上官陌尘有几分相似,此时穿着常服,若再年轻个几岁,想必也是个翩翩佳公子。

“你倒是有骨气。”她声音忽然和缓了些,慢悠悠道:“有如此门风,我大姐嫁到中山伯府来,倒也不算辱没了身份。”

中山伯抿着唇,眉眼暗沉,却不说话。

上官陌尘抬头看她,眼神已然沉静如水。

“若陛下是以吾妻之妹的身份而来,上官府欢迎至极。若陛下是以权夺我女儿,那么,恕难从命。”

中山伯夫人脸色白了白,中山伯眼中却闪过几分赞同。凤倾璃眉头一皱就要发怒,沈青萱却忽然轻笑了一声。这一笑,脸部线条瞬间柔和,连带着眸光也熠熠闪动如流水,比那天边红霞还要夺目惊人。

“上官陌尘,就凭你这句话,朕才觉得,我大姐好歹没有所嫁非人。”

上官陌尘敛眉不语。

“但是——”沈青萱忽然眸光转冷,似极地冰雪。“你当真当她是你妻?”她上前一步,停在上官陌尘眼前,冷冷道:“你若真当她是你妻,就不会由着她重病视而不见,反而还一个个的纳妾伤她的心。你若真当她是你的妻,就不会由着她被你的小妾讥讽辱骂病情加重。你若当她是你的妻,就不会对她冷漠以待,放任她自生自灭。你若真当她是你的妻,就不会有娶平妻的念头。你若当她是你的妻,就不会用情不专见异思迁。”

一个个质问,语气一声比一声冷,一字比一字寒,冻得这阳春三月也不由得空气升起了薄薄的冰霜。而最后一个,才是真正的诛心之问,意有所指,更是有着浓浓的厌恶和愤怒。愤怒他对自己妻子的不忠,厌恶他对妻妹那样肮脏龌蹉的心思,更隐隐觉得那是对她的一种耻辱。

上官陌尘面色有些白,眼瞳内也覆上了愧疚。

沈青萱冷笑,“你正风华正茂的年纪,如今我大姐去了,难道你不再娶?天知道你娶个继母来会如何苛待我那两个侄儿侄女。不妨告诉你,前年大姐就对我说过,让我日后帮她照顾微姐儿。如今她既已身死,未免日后在这上官府受委屈,朕只好将他们接走。”

不待上官陌尘再反驳,她淡淡道:“你放心,好歹他们是上官府的人,朕只是将他们带走,等他们长大成人,能够娶妻生子了,再将他们送回来就是。这样,也能安我大姐在天之亡灵了。”

中山伯夫妇面面相觑,最后都看向上官陌尘。

上官陌尘深深看向沈青萱,低低叹息一声,道:“我不会再娶了。”

中山伯震动,中山伯夫人惊呼出声。

“陌尘,你…”

沈青萱挑了挑眉,“即便如此,你府中还有小妾。你一个男人,自然是不知道后院争宠多厉害。这伯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你能顾及几分?我将两个孩子带走,也是保你上官府血脉。这样,你还要一意孤行吗?你当真不顾大姐亡灵之愿?”

上官陌尘浑身一震,眼底浮现几分痛楚来。“她…她真这么说?”

沈青萱看都懒得多看他一眼,“你当朕这么清闲,没事管你上官府家事干嘛?她虽然不是我亲姐姐,但好歹曾有姐妹情分。朕将她的儿女带走,好生抚养长大,也不辜负大姐一番信任嘱托。”她顿了顿,又看向跪在地上的中山伯夫妇,道:“伯父,伯母,说到底我是晚辈,你们好歹是大姐的公婆,我敬你们三分。我想伯母应该最清楚豪门内院纷争血腥,我只是将大姐的孩子带走而已,并不是让他们从此脱离上官府。他们还是上官府的子孙,日后我也会让他们经常回来看你们。这样也算两全其美,你们意下如何?”

中山伯夫人看向自己的丈夫,中山伯看了看上官陌尘,又看了看沈青萱,终是点了点头。

“好。”

沈青萱这才满意的点点头。

不一会儿,就有一个乳母模样的人一只手牵着一个两三岁的女孩儿,另一只手还抱着一个婴儿,应该就是秋明霞去年难产生的那个男婴了。这个乳娘是跟着秋明霞出嫁的,可以信任。

她带着两个孩子,就要给沈青萱行礼,沈青萱挥了挥手,将怀里的女儿递给红萼,自己走过去,在那小女孩儿面前蹲下来。“微姐儿?”

当年秋明霞带着这个孩子回秋府的时候,她才几个月大,如今已经三年了,这孩子也三岁了。微姐儿似乎有些怕生,怯怯的退后两步。

“嬷嬷…”

那乳娘赶紧蹲下来,“小姐,别怕,这是您的姨母,她不会伤害您的。您忘了,当初您的母亲对您说过的姨母,就是她。”

“微微。”

上官陌尘伸出手去,想要抱她。她却似乎十分害怕,连连向后闪躲,一张小脸全是怯懦和惊慌。

沈青萱脸沉了沉,想到秋明霞自那年生病以后一直郁郁寡欢,上官陌尘又纳了几房妾室,她外祖家失势,秋府去年又被猜忌,帮不了她。她自己又自顾不暇,这孩子只怕也受了不少委屈。她看向乳娘,果然见她眼圈儿红红的,满眼的心疼,欲言又止。

沈青萱眼神微冷,世态炎凉,人心不古。这些人,竟然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微儿,过来。”她伸出手去,温柔的笑。“姨母带你离开,以后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一句‘欺负’,让中山伯府几位主子脸色都有些不好看,尤其是中山伯。他不是蠢蛋,自然看得出来上官微的异样,便看向了自己的妻子,眼神询问而凌厉。

中山伯夫人苦笑一声,秋明霞是个好媳妇,对长辈也孝顺,她也喜欢。只是这几年连着发生了太多事,先是林府失势,秋明霞自己又多病。她这个做婆婆的,就算再怎么护着,这府中那么多女人,她又如何兼顾得过来?再加上伯府世家,向来子息庞大,分支又多。虽然分了家,但都住在一个府上,凡是涉及到爵位争夺,那些人什么阴损的招数想不到?微姐儿能活到今天,就已经很不错了。

上官陌尘脸色有些愧疚,看着女儿虽然穿着光线靓丽,但是明显有些营养不良。他不是傻子,如何想不到发生了什么事?也怪他太过疏忽了。当年在秋府,他初见还是秋府五小姐的沈青萱,被她一霎风华所迷,从此念念不能忘怀。秋明霞是个聪明的女人,很快就察觉到他的心思,渐渐忧思过多。而他也因此愈发冷落她,整日的声色犬马,甚至忽略了女儿。

前年他们夫妻感情和睦一点,可是不久后她又难产去世。他看着她越发忧郁的容颜,日日愧疚在心,甚至都不敢见自己的孩子。却不想,那些女人居然无法无天到如此地步。一时之间,他心里又是愤怒又是愧疚,几次想开口说什么,终究在沈青萱那双清冷的眼睛里闭上了嘴巴。

还能说什么呢?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的不专情害死了秋明霞,是他的懦弱害得自己儿女被虐待。到了如今,他还有什么资格让两个孩子留下来呢?他应该感激秋明霞的未雨绸缪。如果这两个孩子继续留在上官府,只怕也活不长久。

那边,上官微怯怯的上前,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沈青萱,稚嫩的声音还带着几分害怕。

“你是…姨母?”

“是,我是你的姨母。”

沈青萱看着她怯懦的眼睛,忽然就想起那年在秋府一个破败小院里初遇秋明絮的场景来。那个时候,明絮才九岁,就被逼着给一个老嬷嬷洗衣服,浑身都是鞭伤。

她忽然想到什么,一把拉过上官微,将她的衣袖掀开。一见之下,触目惊心。上官陌尘就跪在一边,此时也是睁大了眼睛,身后有人倒抽了一口气。只见那小小的手臂上,大小不一的清淤红痕,还有几根抓痕,明显就是女子用指甲留下的。伤口虽然好了,但是疤痕却未痊愈。

“小姐…”乳娘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看着上官微手上的伤痕哭得泪声俱下。“少夫人,老奴对不起你啊,没能保护好小姐,老奴罪该万死…”她又哭着去抓沈青萱的衣袖,求道:“五小姐,不,陛下,求求你救救小姐和少爷,她再呆在这里,会被她们害死的…老奴给你磕头,求求你救救他们,救救他们…”

“嬷嬷。”

上官微方才被沈青萱忽然拉过去,触动了伤口,眼睛里就有了泪水,如今见乳娘哭,她也跟着哭了起来。不光她哭,就连那乳娘怀里的孩子也跟着哇哇哭起来。

“微微…”

上官陌尘满面的愧疚与心疼,万万没有想到,女儿居然被人虐待至此。上官府所有人都沉默了,中山伯夫妇简直惊心而不敢置信。沈青萱目次欲裂,看着上官陌尘的眼神几乎要将他碎尸万段。

“若我晚来一步,是不是就只能看见他们的尸首了?”

上官陌尘无言以对。凤倾璃抱着尘儿走过来,“萱萱…”

他自幼也是长在豪门后院里,自然是清楚那些女人有多可怕。从前荣亲王府是怎么对他的,他一分也不敢忘。只是不成想,这些人居然连一个三岁的女孩儿都不放过。沈青萱将上官微抱在怀里,站起来,冷冷的看着跪在地上的一群人。对乳娘道:“你叫什么名字?”

乳娘伏在地上,“老奴曾氏。”

“起来。”

沈青萱声音仍旧冷淡。

“谢陛下。”

曾氏颤巍巍的站起来,她怀里的孩子许是哭得久了,抽噎着停了下来,小脸上满是泪痕,陌生的看着眼前这一群人。沈青萱自从自己做了母亲,尤其看不得小孩子哭。此时一见那孩子哭成个泪人,连声音都似哭哑了一般,就不由得心疼。

“微儿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你不用怕,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倒是要看看,这上官府到底有没有个尊卑上下了,竟然连这么小的孩子也下得了手。”她轻哼一声,吓得所有人顿时连大气都不敢出。

“是。”

曾氏连忙欢喜的点头,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道:“是…”她看了眼地上的上官陌尘,沉声道:“太多了,世子的姬妾几乎好几个都苛待小姐,有时候还动手动脚的。小姐身上的伤,都是她们弄的。不光如此,有一次老奴还发现少爷在睡觉的时候,不知道是谁把少爷的被子扯走了,要不是老奴夜半起夜发现了,只怕少爷早就被冻…”

她说到最后,又哭了起来。上官府的人听得心惊胆颤,沈青萱脸色越来越沉。中山伯夫人又惊又怒,“曾氏,你既然知道有人要害微儿和漠儿,为何不说出来?”

“世子夫人去世以后,世子夫人身边的人也都全都被那些女人以各种罪名发落了,老奴只是一个下人,人微言轻,什么都做不了。世子又因世子夫人去世伤怀,鲜少关心少爷和小姐,老奴没有证据,也不敢随意攀诬他人。若一个不慎被那些人倒打一耙,少爷小姐身边就真的连一个衷心的人都没有了。到时候,还不知道她们要怎么对付少爷和小姐呢…”

曾氏一边抹眼泪,一边道:“老夫人,不是老奴知情不报,是老奴实在没办法啊…”中山伯夫人捂着胸口,又悔又恨。第一次恨铁不成钢的看向自己的儿子,“你——”

她刚开口说一个字,忽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夫人…”

“娘…”

身边中山伯接住她,丫鬟婆子纷纷惊呼,上官陌尘也是脸色一变,连忙大吼:“快去找大夫。”

没人应声,此刻所有人都跪着,哪里敢起来?

上官陌尘望向沈青萱,眼神有了祈求之色,刚张口准备说什么,沈青萱已经冷冷拂袖转身。“一个时辰之内,把真凶送到荣亲王府来。朕倒要看看,这些人到底是不是有三头六臂,她们对微儿和漠儿做过什么,朕要她们十倍奉还。”

她说完就牵着上官微向马车走去,“曾氏,把孩子交给绿鸢,你留在这儿监督,一个也不许少。”

“是。”

曾氏回答得掷地有声,抹了一把眼泪,眼神里露出感激之色。

沈青萱一脸铁青的上了马车,凤倾璃也跟着坐在她身边。“好了,别生气,小心气坏了身子。”他将三个孩子小心翼翼的放在榻上,叹了口气。“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我顾及不了那么多,也疏忽了——”

“不关你的事。”

沈青萱拿出膏药轻柔的给上官微擦药,淡淡道:“你一个人精力有限,能保住沈府和秋府就已经是个奇迹了,哪里还能管得了上官府?况且——”她顿了顿,想起上官陌尘,垂下眼睫,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说得隐晦,然夫妻两年,凤倾璃自然听出她的意思。微一沉吟,道:“三年前,你弟弟坠马,他跟着追来…”

沈青萱有些讶异,“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要告诉你?”凤倾璃瘪了瘪嘴,“那个时候你还没嫁给我,我巴不得把你藏起来才好,怎么会告诉你其他男人对你有非分之想从而让人有可乘之机?”

沈青萱瞪了他一眼,“他是我姐夫。”

“就因为是你姐夫,才更可恨。”凤倾璃脸色有些不好看,“都娶了你姐姐了,居然还想享齐人之福,要不是看着他好歹是你姐夫的份儿上,我早就——”他忽然一顿,看了眼坐在沈青萱身边,一脸畏怯的上官微,轻轻叹了口气。

“这孩子倒也可怜。”他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似有些感慨又有些自嘲。“没了娘的孩子,都可怜。”

沈青萱一顿,想起他也是自幼丧母,又想起自己在现代的时候虽然是孤儿,但好歹还有爷爷宠着,从小也没吃过多少苦。上官微才三岁,就被自个儿父亲的小妾给虐待成这样。要是她晚回来几天,还不定得怎么样呢。想起上官陌尘,她就气得咬牙。

“大姐怎么就看上这种人呢?我真是替她不值。”她又将上官微抱在怀里,柔声道:“微儿别怕,有姨母在,以后没人敢欺负你了。”

或许是被欺负得久了,上官微的性子有些怯懦,此刻被沈青萱抱在怀里,让她忽然想起了母亲,眼眶里又有了泪水。

“姨母会对微微好吗?”

“会。”

沈青萱心里一酸,贴着她的额头,道:“以后你就是姨母的女儿,姨母封你为郡主,不,封你为公主。以后你就是金枝玉叶,就连你父亲见了你也得低头,再没人敢欺负你了。”

“那弟弟呢?”上官薇又小心翼翼的指了指躺在凤倾璃身边的一个襁褓,“也没人敢欺负弟弟了吗?”

“嗯。”沈青萱吸了吸鼻子,“以后姨母护着你们,就没人欺负微儿和漠儿了。”

上官薇立即就笑了,扑倒她怀里,撒娇道:“姨母真好。”

沈青萱心里微微的疼痛,拥紧了她。大姐,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孩子,决不让他们再受一丝一毫的委屈。许是太累了,上官薇很快就睡着了。

沈青萱看着她的眉眼,与秋明霞有几分相似,又更甚几分,将来长大了定然又是一个大美人。她又看向谁在凤倾璃身边的几个孩子,突然心中一动。

“你说,让漠儿给咱们的绾儿做驸马可好?”

凤倾璃一怔,失笑道:“你怎么忽然想起这个?儿女亲家固然好,但是也得他们自愿才行。如果以后长大了彼此没有感情,你岂不是错点鸳鸯?”顿了顿,他目光有些奇异,道:“你自己不就吃过指腹为婚的亏吗?”

沈青萱微微一愣,而后笑道:“倒也是。”她摸了摸上官微的脸,眼神越发柔和。“以后这几个孩子一起长大,还怕培养不了感情吗?罢了,我也就那么一说。如果他们真的有缘,我当然乐见其成。没有缘分,那就都是我的孩子便罢。”

凤倾璃笑得眼神带了几分异样,以后只怕还不止这四个孩子。他目光又落到沈青萱腹部上,想着昨晚他那么努力,说不定她已经怀上了。沈青萱没注意到他的神情,而是看着上官微熟睡的模样,一脸的满足。回到荣亲王府以后,没多久宫里就有人传话,孝仁帝让凤倾璃进宫一趟,凤倾璃冷着脸丢下两个字。

“不去。”

传旨的小太监一脸的苦象,“太子殿下,昨日您就那么走了,可好些大臣都不满呢,今日您又不上早朝,皇上气得病情越发严重了。奴才求求您,您就进宫看看吧。皇上说了,您要是不进宫,奴才们可全都提头去见。”

他说着已经跪了下来,祈求道:“殿下,求您大发慈悲,救救奴才吧,求求您…”身后的几个太监全都跪着哭求。

凤倾璃脸色很难看,“选秀的事本就是他一厢情愿,至于那些大臣,他们要是不满,就只管去闹,关我甚事?”

沈青萱走过来,道:“你还是进宫一趟吧,昨天我们俩就这么走了,今天又在上官府闹了一场,总要有个说法。我如今身份不便,也不能随便进宫。你进宫去还能怎样?左不过就是问你两句而已。这事儿不处理,那些大臣闹起来我更尴尬,你总不希望我为了避免麻烦再回大梁去吧?”

“休想。”

凤倾璃脸色更不好,将她揽在怀里,“你休想再离开。”

沈青萱眉眼柔和,“那你就进宫呗,我在这王府里不会有事的,放心。”

好说歹说,凤倾璃才点头答应,几个小太监喜笑颜开,连连给沈青萱扣头谢恩。凤倾璃又对沈青萱关切叮嘱了几句,便出门了。

沈青萱将几个孩子安置好了,才去给荣太妃请安,顺便说了早上和凤倾璃商量让楚玉盈去劝说凤倾翔一事。楚玉盈二话没说,连连答应。如今对她来说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能救出凤倾翔,她什么都愿意做。回到桐君阁后没多久,曾氏就带着一群莺莺燕燕来了。

沈青萱刚哄几个孩子睡下,听到红萼的禀报后,立即冷了脸,哼了声。

“将她们安置在外院,我马上就去。”

“是。”

绿鸢立即出去了。沈青萱整了整衣衫,带着红萼也出去了。

大厅里,曾氏站在正中央,身后跪了七八个女人,全都被捆绑着。一个个穿得花枝招展,浓妆艳抹,艳丽的、妩媚的、清纯的、妖娆的,应有尽有。最让沈青萱生气的是,这些女人竟然或多或少都跟她有几分相似。

想起上官陌尘方才看她的眼神,又想起这些女人都是他的小妾,他每日将这些女人当做她的替身意淫,她就忍不住心头泛起恶心和痛恨。刚才她就不该那么离开,她该好好教训教训上官陌尘。

那些女人被捆绑着,一个个满脸的恐惧惊惶。她们自然知道自己为何会被送来荣亲王府,刚才在上官府门前发生的事她们全都知道了。原本以为不过是后院争宠而已,发生在哪家豪门内院都再正常不过,没想到这个大梁的女帝居然会插手,还将她们全都捆绑了来。

她们是后院的妇人,但是对于眼前这个短短一年时间就做了女帝并且还改了国号的女人的名字也是如雷贯耳。毕竟三国之中,沈青萱是唯一的女帝,而且她的那些事迹,随便说两件出来就够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好些日子了。正是因为太清楚,所以她们才害怕。

以前只是听说她的名字,如今亲眼见了,发现这个女子竟是如此的美艳倾国,比之她们不知胜了多少倍。更让她们畏惧的是,沈青萱虽然只是那么淡淡的坐着,但是浑身上下威严尽显,让她们连开口求饶都显得多余。沈青萱也没给她们开口的机会,她一坐下来就衣袖一扫,那些女人全都被点了穴道,一个个保持僵硬的姿势跪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原来这么多人啊?”

沈青萱捧着茶杯,幽幽道:“上官陌尘艳福不浅嘛。”

曾氏站在一边不说话,心头也满是对这些女人的愤恨和怒火。

“陛下,这些都是世子的姬妾,她们都虐待过小姐和少爷。”

沈青萱点点头,放下茶杯,目光轻飘飘的从她们每个人脸上扫过。凡是接触到她目光的人,全都惊恐的睁大眼睛,然而被点住了哑穴无法动弹的她们除了用眼神表示哀求以外,什么都不能做。

“这些人,谁企图给漠儿下毒的?”

“七姨娘梁氏。”曾氏在一旁恭恭敬敬的回答,然后指着一个美艳的女子,“就是她。”

“哦。”

沈青萱点点头,“原来你喜欢用毒吗?”

她声音很轻,但是听在梁氏耳朵里,却犹如魔音,让她止不住的惊骇,眼泪都流出来了。她本就长得极为美艳,尤其是一双眼睛妖娆妩媚。再加之肌肤如雪,红唇如樱,身形单薄似弱柳扶风。如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蓝色纱裙,满脸泪痕的跪在地上,更显得楚楚动人,惹人怜惜。

就是这幅姿态迷住了上官陌尘吧?

沈青萱盯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和自己一模一样,只是哭起来尽显柔弱堪怜,让她更为厌恶。这样一张脸,流露出这么恶心做作的表情,让她连多看一眼都觉得侮辱了自己的眼睛。从怀里掏出一瓶药扔给曾氏,“给她灌下去。”

“是。”

曾氏没有多问一句,走到梁氏身边,扳开她的嘴巴,就将那瓶药全给梁氏灌了进去。与此同时,沈青萱手指一动,解开了梁氏的穴道。梁氏立即捂着喉咙开始吐,然而下一刻她就吐不出来了,因为她脸色开始发紫,然后发青,手指甲也开始变灰变黑,脖子上的血管经脉也一寸寸变得青黑。所有人都惊骇的看着她,连曾氏都不由得退后了两步。

沈青萱只是冷眼看着梁氏满脸痛苦的蜷缩在地,却连痛都无法喊出来的丑陋模样,心里除了恶心还是恶心。

“你不是喜欢用毒吗?那朕就让你亲口尝尝万毒蚀心的滋味。”她目光慢悠悠的扫过其他人,那些人早就惊得目瞪口呆,满脸恐慌,后悔不跌。“连一个未满周岁的孩子都不放过,简直就是禽兽不如。”

沈青萱的声音冰寒而冷漠,一寸寸将她们的心都冻成了冰块。然而这还没有完,眼看那梁氏七窍流血似乎快要坚持不住要死了,她又丢了一个瓶子给曾氏。“给她服下,就这么死了太便宜她了。朕要让她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曾氏一颤,仍旧低头道:“是。”

然后走过去,强自将梁氏的嘴巴扳开,一瓶药又灌了进去。很快解药就发挥了作用,梁氏身上的黑青全都褪去了,然而脸却被那毒药荼害,右半边脸起了红色的肿块。指甲也断裂了,露出血肉模糊的十指。眼睛完全失去了光泽,她已经瞎了。疼痛还没有完全散去,又遭毁容之变,她痛不欲生。

“痛…”一张口,她才发现自己能说话了。忍着疼痛,她努力向沈青萱爬过去。“求求你,杀了我,杀了我…”

任何一个女人都受不了毁容之痛,尤其是美丽的女人。对于她们来说,美貌比她们的性命还重要。更何况她如今已经瞎了,手也残了,完全是一个废人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倒不如一死了之。

“求你,杀了我…”

“杀了你?”沈青萱冷笑,“杀了你好让你解脱?”

梁氏哭着摇头,“陛下,妾身知道错了,求您…杀了妾身…”

沈青萱不为所动,“来人,将她带下去,不许她死。”

“是。”立即有侍卫进来将她拖了出去,梁氏痛苦的哭嚎着,手指抓在地上,地面上血迹斑斑,看起来甚是骇人。

不一会儿,梁氏的声音就渐渐远了,然而刚才那一瞬间的惊骇和恐惧却让地上的一群女人全都吓得花容失色,身子颤抖如筛糠。沈青萱却微微一笑,“曾嬷嬷,这些女人曾经都是怎么对微儿和漠儿的,你一个个的慢慢说。她们每个人在微儿身上添了多少伤,你就让她们双倍奉还。”

她站起来,“朕累了,要休息了。哦对了,外面那些侍卫,和朕身边的侍女,你要是用得着就尽管吩咐,千万不要客气。还有,记住了,千万不要把她们弄死了。”

“是。”曾氏福了福身,“恭送陛下。”

沈青萱给那些女人解了穴道,然后冷冷拂袖离开,实在是不想再看见这些做作伪善的女人。内室阁外院比较远,所以无论那些女人如何的哀嚎求饶,都传不到内室去。两个时辰后,凤倾璃回来了,曾氏将那帮女人也折磨够了,正好请示凤倾璃该怎样安置这些女人。

凤倾璃看都没看一眼那些被折磨得还剩一口气的女人,只冷冷吩咐将她们拖去下人房,自己就转个弯走进了内室。沈青萱刚刚沐浴出来,身上穿着宽大的睡袍,她正拿着干帕子擦头发,见他回来也不意外。

“你倒是挺快的。”凤倾璃笑着走过去,接过干帕子让她坐在软榻上,然后就给她擦头。“甚少见到你这样愤怒。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看了一眼,那些女人都被折磨得只剩半条命了,现在可出了气?”

沈青萱懒洋洋的斜躺在软榻上,“出气又如何?大姐已经死了,微儿还那么小,只怕被那些女人虐待得久了,心里留下阴影了。”她叹息了一声,“去年你去大梁找我,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

现在想来,那天凤倾璃对她说起秋明霞生下一个儿子,母子安好。那个时候,他的表情有些怪异,只是她未曾多想。没想到——

凤倾璃一顿,低声道:“那个时候西戎动乱,我怕你知道了这些事儿会分心。倒不如先不告诉你,你回来了自己亲手解决也能安心一些。”

沈青萱睃了他一眼,笑道:“你倒是体贴。”又叹了口气,“我素来知道这些豪门内院里腌臜事多,我自己就是那么过来的。只是没想到,漠儿才几个月大,那些人居然也狠得下心,当真不是自己的孩子,果真下得了手。”她不知道想起什么,又笑了笑,有些感慨道:“如祖母那般大仁大义以德报怨的,少之又少啊。”

凤倾璃嗯了一声,“祖母一生困苦,如今年纪大了,是该好好享享清福。”

沈青萱没再说话,今天也有些累了,很快就睡着了。凤倾璃给她擦干了头发,将她抱到床榻上,自己去沐了浴出来,抱着她沉沉的睡了。

如今沈青萱是大梁的女帝,出使大昭其实应该住在行馆内,但是她和凤倾璃是夫妻,且两人均是行事不按章法的人,她要住在荣亲王府,谁也不能说什么。孝仁帝对此很是不满,但是他如今老了,也管不了凤倾璃了。而且如今的大昭,早就囊括在凤倾璃手中,他想管也管不了了。至于那天的选秀乌龙,凤倾璃当晚进宫只对孝仁帝说了一句话。

“你当初只是说选秀吧,并没说一定要选给我做妃子。你要是喜欢,可以给自己选。”气得孝仁帝当时就黑了脸,还没有等到他发怒,凤倾璃就慢悠悠的回到了荣亲王府。

第二天,沈青萱和凤倾璃去了宝华寺。宝华寺永远那么风光,无论朝代变更还是历史岁月的打磨,依旧屹立不倒。他们刚到宝华寺,就有小沙弥迎了上来。

“阿弥陀佛,太子殿下,大梁女帝,师祖已经等候二位多时了。”

沈青萱和凤倾璃对视一眼,跟着那小沙弥去了忘尘所居的禅房。忘尘正在打坐,四面窗户关着,只露出一条细缝。他闭着眼睛,面容沉静而温和,似入定的老僧,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出尘的谪仙味道。听到声音,他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平静如水。

“坐吧。”

凤倾璃牵着沈青萱的手坐下来,冷淡的看着忘尘。沈青萱也看着他,神色漠然。忘尘古井无波的双眼打量着二人,最终将目光落在沈青萱身上,缓缓一笑。

“你果然没让我失望。”沈青萱脸色很冷,“是你将我从异世带来的?”

忘尘面色平静,“你外祖母不都已经告诉你了吗?”

沈青萱脸色更冷,“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华家的诅咒?”这是她今天上山的目的,无论如何都要忘尘给个说法。

忘尘给自己斟了杯茶,慢悠悠道:“小丫头,跟长辈说话可不能这么没大没小的。嗯,怎么说…”他眼神慢慢浮现一丝白雾,声音也变得飘渺起来。“我也算是你的祖先。”

沈青萱是前朝后裔,从某种程度上自然也是有落家的血脉,不过几百年了,估计那点血脉也早就没有了。

“藏宝图和钥匙全都在我们这儿,要怎样才能找到宝藏?”沈青萱定定的看着他,“你不就是想见睿贤皇后吗?我帮你,前提是你必须解除华家的诅咒。”忘尘表情没变化,只是在沈青萱说起睿贤皇后四个字的时候,他手指微微颤了颤,而后放下茶杯,面色平静而眼神微微泛起几分波澜。

“她果然都告诉你了。”他叹息一声,看着沈青萱的目光微微有些复杂,欣喜而怅惘,了然又带几分歉疚。“现在还不行,时间没到。”

沈青萱皱眉,“什么意思?”

忘尘低垂着眸子,没有看她,似乎在沉思,又似乎思绪已经飘远。“当年她用自己的血魂开启了阵法,以天下为媒介,将墓穴封印。”他声音淡静而沉稳,似飘渺的青烟,又带江南迷雾的轻愁。“你们猜得不错,宝藏就在她的墓穴里。找到了藏宝图还不够,还有必须与她血魂想合的异世之魂的血才是开启。”他看向沈青萱,眼神里寂静如深潭。“这就是我动用禁术招你来这个世界的原因之一。”

“之一?”沈青萱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还有其他原因?”

“当然。”忘尘无视她的讥讽,看了眼凤倾璃。“你在那个世界已经身死,但是原本你阳寿未尽,灵魂若不俯在与你磁场相合的肉身,只能飘荡在虚无境内,不出七天便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沈青萱想笑,她一向不相信这些鬼神之说,然而忽然又想起眼前这个人据说活了六百多年,又加上自己的穿越。似乎,也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凤倾璃抓着她的手,神色间隐隐有些担忧和后怕。

“再者。”忘尘顿了顿,继续道:“你和这小子有一段姻缘,若不将你从异世拉来,他会孤独终生。”

沈青萱有些错愕,凤倾璃只是扬了扬眉,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笑意。

“当然,将你从异世招来,的确出于我的私心。”忘尘并没有推诿任何责任功过,神色依旧淡然如水。衣袍垂于地面,眉宇间一派安之若素,眼神静谧如流水,仿佛世间事无论如何变迁都无法牵动他任何思绪。

沈青萱脑海里忽然划过一张脸,一张翩若惊鸿的绝代容颜。那个人也永远都这样淡然无波的神态,笑得儒雅又高深莫测。这算是有其师必有其徒?想起凤倾玥,她不由得就在想他去了哪儿。

“你到底能不能解华家诅咒?”还有十八天,凤倾玥的生辰还有十八天。

“能,也不能。”忘尘回答得模凌两可。

“什么意思?”沈青萱眼中闪过凌厉。

忘尘似乎笑了一下,又看了眼坐在她身边脸色隐隐也有些暗沉的凤倾璃,久久叹息了一声。“原本你自己就能给他解的…”看见凤倾璃投过来的视线,他顿了顿,又无奈的摇摇头。“你们不是一直奇怪我为何能活六百多年吗?”

沈青萱和凤倾璃对视一眼,挑眉看向忘尘。忘尘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却带着几分荒凉。他看着紧闭的大门,眼神忽然放空,似看到了六百多年前众生百变,红尘纷乱如麻。寂寞的喧嚣深处,谁的容颜如花似画,唇边一抹笑意看尽浮生繁华。

他闭上眼睛,也将那女子的容颜关上,锁在了心扉深处。沈青萱蹙了蹙眉,看着忘尘浑身开始发出金光,头顶也有佛光逼人。她有些惊异,却没有说话。凤倾璃显然也有些惊讶,目光紧紧的盯着忘尘。不一会儿,忘尘张开嘴,一颗金光闪烁的珠子从他口中飞了出来,而他周身的金光也已经消散,似乎全都被那珠子吞并容纳。

沈青萱睁大了眼睛,“这…”

忘尘已经睁开眼睛,将那珠子握于掌心之中,金光从指缝里射出来,闪亮耀人。

“祖师修行百年的舍利子。”金光下,他脸色似乎有些白,看起来像是真力消耗所致。微微笑起来的样子温和,又显得几分虚弱。“当年姑姑就是靠这颗舍利子起死回生。”

沈青萱的神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她死死等着忘尘,准确的说是瞪着他握着舍利子的手,心中云海翻腾。

起死回生?神英皇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纵然泰山崩于顶而毫不变色的她也不由得微微露出几分急躁之色,“你的意思是,你是靠着这颗舍利子才活了这么多年?”

忘尘点点头,看了看手中握着的舍利子,神色有几分感叹,隐隐有些悲怆和无奈。“姑姑去世时将这颗舍利子交给了她,她又交给了我。”他顿了顿,神色暗淡而萧索,似想起了什么痛苦的回忆,手指有些颤抖。

“她不想让我找到她,她要我看清这世间繁华,看清这红尘百变。她给了我可以选择生死的权利,却也封闭了我可以选择的空间与时间。”他低着头,想起许多年前晨风中年岁已久却风华依旧的女子对他浅笑如花。“你既已远离红尘,我便希望你能有此成就。无论映波也好,凌汐涵也罢,从此在大师眼里都应与众生一样,不过浮云施主而已。了尘大师说了,你很有慧根,若能潜心修行,必能得道成仙,流芳百世。这一生我注定欠你,那么就让我最后再助你一臂之力。希望这颗舍利子,能够帮你度化劫难,成就你。”

那天他站在山顶,看着她与那人相携而去的背影,日光升起,洒下碧绿葳蕤的丛林间,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珠联璧合,郎才女貌,不外如是。

他一瞬间大彻大悟,惊觉此生执念早已成空。如此执着下去,于她而言何尝不是一种负担?所以他吞下了那颗舍利子,参悟佛道,看透这时间人心凋敝,看见这历史年轮转换,随即成灰。直到某一天,他算出她寿命终至。刹那间时光如流河般闪现眼底,心中痛楚难耐,似被一点点撕碎又揉合再用刀子割裂。看着她嫁人的时候他痛且无奈,离开的时候他不舍而释然,然而无论从前如何的疼痛如何的留恋,都不敌那一刻撕心裂肺的绝望。于是他告诉自己,只此一次。她生命的最终,他至少要见她最后一面。于是他就去了,去找她。然而她或许早就料到见了她只会让他心中更生执念,于是她宁可以自己的血魂封印墓穴,宁可用六百年的时间来换他一个忘记。

他懂得她的苦心,他以为他能忘,然而有些人,有些事,有些执念,经遇时光的磨练已经成了心里的殇,除了继续沉沦,别无他法。从此他又多了一个执念,就是见她最后一面。他亦知道,这就意味着他多年的修炼烟消云散荡然无存。然而他不悔。因为知道,如果不见她,他将永世得不到解脱。

六百年,他日日夜夜算着那个契机,算着那个异世而来的变数。终于,在一百多年前,他算出了那个异世之魂,于是就有了凤轻舞,有了大倾灭国,有了西戎长公主端木君瑶,有了燕居挟怨报复,有了沈青萱的穿越…他低着头,浑身的悲伤之气缭绕不绝,许久他才抬头,有些苍白的笑了笑。

“凤轻舞,是我的关门弟子。”

什么?

沈青萱和凤倾璃脸上都闪过震惊和不敢置信。“凌家最后一点血脉,是我救出来的。”忘尘眼神淡漠而声音哀凉,“端木君瑶出生之时的天生异象,也是我开启了上古阵法而生的。”

沈青萱紧抿着唇,死死的看着他,眼神复杂难辨。“是你主导了大倾国灭?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忘尘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淡漠,“大倾末年,诸侯做乱,天下早就纷争不断,迟早都会分崩离析。萧家的子孙,再也不能如始祖那般开拓盛世霸业,不能将这天下一统,我唯有另选他人来担负这个重任。凤翼好高骛远,自负自私。他的后代子孙也大多凉薄冷血。我算出凤氏第七代有真龙出,有龙飞九天之象,只是要历经坎坷磨折,而一生孤苦无所依。我冥思苦想,开天眼算天命,才算出他的姻缘在异世。而这个人又是天下合一的关键之处,更是破除那个阵法唯一的钥匙。所以,才有了你的穿越。”

他看着凤倾璃,眼神不知道是歉疚还是庆幸。

“所以,当初我才会收你为徒。”

“那么柏云呢?”凤倾璃几乎是下意识问出口。

“你一心报仇,无心终生天下,自然要有个人来提醒你你的使命和责任。这也是,我没有一开始给他解诅咒的原因。”

凤倾璃冷冷看着他,早知道当初的拜师他是有目的的,然而却不曾想,原来他的算计早在前朝,早在改朝换代,早在历史更替,早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他们这所有的人,都是他手中的棋子。“那孩子心性凉薄,如若没有这个禁制,他如何会甘心游于朝堂之上立不世之功勋?”

忘尘在笑,笑得没有内容,笑得苍白而无力,又似有几分苦尽甘来终于能够得偿所愿的欣喜。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好歹我不是送给你一个妻子吗?”

凤倾璃抿了抿唇,握着沈青萱的手微微用力,不说话。

“我可以解开华家的诅咒,但…”忘尘手指一松,那舍利子重新被他吞了下去,整个屋子环绕的金光也尽数被他囊入唇内。“轻舞那孩子太过倔强执拗,她以自己灵魂下的血咒,生生世世永不间断。而她自己也受这诅咒的牵制,无法投胎转世。华家的后人,出生便已身负诅咒。这舍利子乃是神物,可解这世间所有巫蛊咒术,然而于这类以血魂下的诅咒,必得出生之前就解开,否者一旦身负诅咒,再无可解。”

沈青萱心里咯噔一声,“你的意思是你能解开诅咒,但仅限于从今以后华家所有后人,而不包括如今已经身负诅咒之人?”

忘尘点了点头,又道:“但也有例外。”

“什么例外?”

“若下咒之人怨气消散,我再施以天象、阵法以及舍利子功效,或许能消除一部分邪术。”

“什么意思?”忘尘默了默,“意思是,我可以试一试,如果运气好,也许华家这一代的人都不用英年早逝。如果运气不好,我也无可奈何,只能保华家从此以后再无受诅咒侵害之人。”

沈青萱紧抿着唇,目光有些冷。凤轻舞是忘尘的徒弟,她会下的咒术,自然也是他教的。就为了什么狗屁天下一统,就为了要见他的心上人,他不惜拿天下人的血肉之躯来铺路,不惜牺牲自己的爱徒,不惜让自己承受六百年思念磨折之苦。这世上,还有比他更狠更冷血之人吗?

忘尘已经闭上了眼睛,道:“你们走吧,时间不多了,我得想办法将轻舞的怨气驱散。解开华家的诅咒,如今只有这一个办法。当然,你也可以多等十几年,等你的女儿长大。”

沈青萱眼里升起怒火。

忘尘似无所觉,“这天下无论是姓萧也好,姓凤也罢,都是百姓的江山。早日一统,让众生不必再受战乱之苦也好。”

沈青萱冷笑,“你好像忘了,天下纷争,一开始就是由你挑起的。如今又何必这么假惺惺拿天下百姓说事,岂不虚伪?”

忘尘静默了一会儿,而后淡淡道:“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我造下的孽,自然是要还的。”

沈青萱皱眉看着他,眼神疑惑。

凤倾璃却已经站起来,拉着她出去了。

“子靖。”

沈青萱看着他,“我总觉得他说话有些神神叨叨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凤倾璃笑了笑,看着远处云起雾霭,神色意味深长而高深莫测。

“你不觉得,他活得太久了吗?”

沈青萱怔了怔。

凤倾璃回头看她,将她抱在怀里,声音有几分感慨。

“当一个人执念太深,生命就太过沉重。他已经千疮百孔,或许唯有一死才能解脱。”

沈青萱抿了抿唇,不语。

凤倾璃放开她,改为牵着她的手。

“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我突然觉得,你师父挺可怜的。”

上了马车后,沈青萱道:“为一个女子执着六百多年,只为了再见她一面,这是如何的深情似海?这样的人,竟然当年都没有打动睿贤皇后。也不知道那天圣帝,该是如何的惊才绝艳风华绝代,才能让睿贤皇后如此倾心。”

凤倾璃笑了笑,“或许你帮他打开睿贤皇后的墓穴,就能见到了。”顿了顿,他笑得有些意味深藏。

“我也想知道,是什么样的情敌打败了他却让他输得心甘情愿。”

沈青萱睃了他一眼,目光里隐隐有笑意。

“你是又想看笑话了吧?”

凤倾璃耸了耸肩,“只是好奇而已,你不也好奇吗?况且——”他顿了顿,深深的看着她。“我也想知道,你的祖先,是何等的风姿?”

沈青萱有些茫然而迷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糟了,刚才忘记问他,我还有没机会回去?”

凤倾璃脸色立即沉了下来,“怎么,你想回去?”

厄?

“不是。”沈青萱知道这算是他的伤疤,连忙道:“我就想问一问,以后会不会又出现什么意外,然后我不知不觉的就回去了?那我多冤啊?”

凤倾璃脸色好了一点,将她揽入怀中,道:“应该不会了,他不是说你在那个世界已经身死了吗?没有和你灵魂磁场相合的人,你无法附身,而且这种事也需要机缘。所以,你大抵是不能回去了。”

沈青萱落寞的同时又松了口气,“也好。”

凤倾璃抱着她,笑得很满足。

天下合一。

他垂下眼帘,低低道:“看来我的确要加紧步伐了。”

沈青萱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轩辕逸。她有些恍惚,“十八天,只有十八天了,凤轻舞的怨气那么重,这么短的时间内他能驱散吗?”

凤倾璃波澜不惊,“不行也得行,否者你就不给他打开墓穴,主动权在你手上。”

沈青萱点点头,“说得也对,那老头儿现在大抵不愿意见我们了,过几天我再来找他吧。”

凤倾璃笑了笑,没再说话。

马车很快回到了荣亲王府,如今王府里四个孩子,倒也热闹。昨天晚上把上官微和上官漠接来荣亲王府,荣太妃有些惊异,却也很高兴。荣亲王府这两年来死了太多人,冷冷清清的,沈青萱一回来就带来几个孩子,荣太妃人老了,有曾孙儿陪在膝下,她自然高兴。

午后沈青萱和凤倾璃商议,带着楚玉盈去见了凤倾翔。

天牢本就潮湿,气味很难闻。沈青萱没有跟进去,只是在门口等着。楚玉盈跟着侍卫去了最里间的牢房。凤倾翔正蹲坐着,被关在天牢多时,他显得有些狼狈和颓废。身上穿着囚衣,衣衫上有血迹殷殷,看起来甚是骇人。发丝散乱,侧面轮廓消瘦而虚弱。整个人早就没了往日的意气风发和雄心万丈。

再得意再风光的人,被这样日日的黑暗和无尽的深渊侵蚀着,也早就淡漠了当初的野心和追求。

楚玉盈站在牢门口,看着他的背影,不觉流下泪来。

“相公…”

凤倾翔浑身一震,几乎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

“相公。”楚玉盈又唤了一声,“是我,我来看你了。”

凤倾翔这才慢慢转过身来,看着双手抓着铁栏杆满面泪痕的楚玉盈,有些恍惚的眯了眯眼。

“你…”

或许太久没有说话,他声音有些沙哑。

“你怎么来了?”

“我…”楚玉盈忽然顿住了,目光落在他满身的血迹,以及手腕脚腕包扎的绷带上。她知道,凤倾璃废了他的武功,如今他经脉俱断,已经是个废人。然而亲眼见到他如今狼狈不堪的模样,她却心疼得无以复加。

“相公,你…你受苦了。”

狱卒早就打开了牢门,她颤颤巍巍的走进去,蹲在他身边,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还疼吗?”

凤倾翔低垂着头,此时抬头看她,见她容颜憔悴,眼神里明显有疼痛怜惜之色,忽然便觉得心中有些堵得慌。这是他的妻子,他最开始并不愿娶的女人。夫妻近三载,他对她算不得多好,甚至老早就有休妻的念头。到得如今,他失去了一切,成为了阶下囚,人人厌弃他。却唯有这个女人还来看他。

这算不算是一种讽刺?

“我没事。”

他漠然以对,淡淡道:“这里这么脏,你来做什么?回去吧,我做的事都与你无关,父王不会怪罪你的。如果可能,就找个人嫁了吧,别为了我耽误你的青春,不值得。”

楚玉盈浑身一震,眼眶里又含了泪。

“相公,你…你不要我了吗?”

凤倾翔苦笑,“我对你并不好,你用不着为了我这样的人守寡。虽然楚家垮了,但是父王向来仁义,祖母也喜欢你,他们会给你安排个好前程的。”顿了顿,他叹息一声,伸出手似乎想去给她拭泪,然而经脉俱断,稍微一动就牵连全身伤口,疼痛开始蔓延。

他自嘲的放弃,“玉盈,我对不起你,是我辜负了你,你不恨我我就谢天谢地了,怎能再困你后半生?”

他看着楚玉盈,眼神里难得有了几分怜惜和愧疚。这样的话,换了以前,他绝对不会说出口。从前他自视甚高,根本看不起楚玉盈一届庶女,虽然他自己也只是个庶子。然而从小就励志要继承荣亲王府的他,心高气傲,哪里会把楚玉盈放在眼里呢?

后来跟着大皇子谋反,失败了,被废除武功,关在大牢里。没有人给他用刑,也没有人折磨他。这天牢里很多人,他似乎是个特例,单独住一间牢房。隔着墙壁,他却能听得见那些囚犯日日被拷问发出的惨叫。他在这样日日的听觉折磨下几乎崩溃,几度想要自杀了结自我。然而他如今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渐渐的,他绝望了,漠然了,便只有等死了。

这个过程是漫长的,也是辛苦的。他想了很多,往日那些鲜华,那些尊荣,那些抱负…再看看如今的狼狈,痛苦不堪。那些权势富贵,早就如过眼云烟。他算计大半生,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得到,反倒是为他人做嫁衣。

于是他就开始反思,如果他当初没有不甘心,没有做那些事,会不会结局就不一样了?

他想了很久,却想不出答案。还能怎么样呢?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如果,也没有当初。有的,只有结局和迟来的悔悟。

“如今大昭都控制在二弟手上,哦不,他已经是太子了。”他恍惚的笑了笑,想起以前自己从来看不起的对手,居然才是真正的皇室正统,未来皇位的继承人。他费尽心机争取的一切,却是人家根本不屑一顾的垃圾。

“你能来这里,应该是得到了他的允许。玉盈,你去拿纸笔来,我写下休书,还你自由,以后你可以…”

“相公!”

楚玉盈高声打断他,忽然伸手牢牢的抱住他。他被关了很久,满身臭烘烘的,还掺杂着血腥味,腥臭刺鼻,就连送饭的狱卒送完饭都会退避三舍。她却似乎根本不受影响,只紧紧的抱着他。他身上很冰,然而她却觉得这三年以来,这是他给予她最温暖怀抱。

“玉盈?”

凤倾翔没想到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微微怔了怔。同时她扑过来的力道有些大,牵动了他身上的伤口,他却没有哼一声,只是有些茫然的睁大眼睛。成亲三载,他似乎这一刻才真正看清了她。她虚荣,心胸狭隘,善妒,狠毒…所有世家女子隐藏在温婉背后的阴暗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从前,他是看不起这样的女子的。

然而不成想,这样在他眼里一无是处的女子,在他人生低谷绝望的时刻,会给予他这样温暖的怀抱。

她身上的味道清淡而幽香,与从前那样浓烈刺鼻的胭脂水粉味道不同,似乎净化了黑暗的灵魂,留下最纯净的美好。他在这样久违的美好里微微失神,眼眶不由得微微酸涩。

“你这是何苦?”

楚玉盈放开他,眼神含泪,却道:“相公,你放心,你不会死的。弟妹,弟妹回来了。是她带我来见你的,她答应我会救你的。只要…”

“弟妹?”

凤倾翔眼神里浮现一丝讶异,而后相似想到什么般,轻轻笑了笑。

“如今大梁的女帝?”

“嗯。”

楚玉盈点点头,“她说了,只要你肯改过向善,就放你出去,从此隐姓埋名,做个普通人。”

凤倾翔浑身一震,几乎是不敢置信的看着她。

“可能吗?我犯的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太子…他会放过我么?”他自嘲的笑了笑,“我早就死心了…”

“不,相公,你不能放弃。”楚玉盈握着他的手,努力用自己的温度来暖他冰冷的手指,冰冷的心。“你听我说,二弟和弟妹都不是无情之人。父王养育了二弟多年,对二弟恩重如山,二弟不忍父王伤心,答应给你一条生路。”

她说得有些急切,“所以,所以你不能放弃。你这次是犯了大罪,但是虎毒不食子,你好歹是父王的儿子,祖母…祖母也不忍心看着你死。弟妹…弟妹终究是善良的,她答应饶你一命。只要,只要你痛改前非。”

“痛改前非?”

凤倾翔有些茫然。

“我罪孽深重,他们…当真愿意放过我?”

楚玉盈边哭边用力点头,“是,相公。我想过了,什么荣华富贵,什么权势地位,都不及命重要。只要你好好的,咱们都好好的活着。失去什么都不重要,咱们从头开始。你别怕,就算你成了庶人,你还有我,我永远都在你身边。没有了那些功名利禄,也就没有了贪欲。以后…以后咱们就做普通人,过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咱们有家,以后还会有孩子,我们…我们再也不分开了,比什么都强。好不好…”

她说到最后,几乎哭得泣不成声。

“孩子?”凤倾翔被这两个字震得浑身僵硬,茫然的眼眶似碎裂开来,露出疼痛和愧疚。

“玉盈,对不起,我曾经…”

“我都知道。”楚玉盈对上他歉疚怜惜的眸子,微微笑了笑,心酸而释然。“我知道你曾给我下药,我也知道你曾厌弃我。”

“那你还…”

凤倾翔无法面对她清澈包容的眼神,羞愧的垂下眼。

楚玉盈沉默了一会儿,低低道:“你总归是我的丈夫。出嫁从夫,从前我恨过你,怨过你。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到头来我只剩下你,你也只剩下我。相公,其实咱们都是一样的人,都以为自己应该高高在上,享尽一切尊荣,到头来却发现只是一场空。”

她笑了笑,眼神里满是释然和顿悟。

“其实我们并不是一无所有,至少你还有我,我还有你。荣华富贵终究只是浮云,只有身边的人才是永远停留的。”她看着凤倾翔动容的眼眸,目光灼灼,道:“相公,咱们从心开始好不好?”

凤倾翔看了她半晌,闭着眼睛重重点头。

“好。”

楚玉盈脸上立即有了笑容,重新抱住他。凤倾翔努力的抬起手来,第一次那么真切的回报住她。紧紧的,不顾浑身牵扯伤口的疼痛,将这个繁华过尽后唯一还没放弃他的女子抱在怀里。那一瞬间,心口空落的地方似忽然被填满了,有一种满足的情绪在心里酝酿。直冲入眼眶,逼得他眼角酸涩,竟然落下了泪珠。

潮湿阴冷的天牢,有悔过自新情深意重的夫妻破镜重圆寂静相拥,暖了这阴冷的空气,也暖了心底的空虚。

天牢外,一辆华丽的马车外,站着容光艳丽的夫妻。女子一手抱着一个婴儿,另外一只手牵着一个三岁的女婴,对着身边双手抱着两个孩子的男子笑得温柔。

“我说吧,其实你大哥还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她看着天空漂浮的云层,叹息了一声。

“人若有情,便无所畏惧。”

凤倾璃看着她静谧绝美的侧面,眼神宠溺而温柔。

一切都会好的。

五日后,皇后在华欣宫驾崩。

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沈青萱刚哄几个孩子睡下。她并不意外,皇后死得很安详,没有丝毫痛苦。据说华家的诅咒,每个人遭受诅咒而死的情况都不同。有的死状凄惨犹如鬼魅,有的死得很安静,甚至没有一点的预兆。还有的死是起初生病,然后慢慢死去。

皇后算是幸运的了。

本来皇后驾崩,是要举行国丧的。然而皇后临死前留下了遗言,不必大张旗鼓,人死了一了百了,何必再劳神操心?她只是请求,不要入皇陵。

凤倾璃答应了。

孝仁帝因为这个事情,病情加重,彻底上不了早朝了。

三日后,沈青萱带着绾儿和尘儿进宫探病。

宫人禀报后迎她入寝殿,宫闱深处,帷幔深深,浓郁的药香和龙诞香混合在一起,有些刺鼻。

孝仁帝躺在龙床上,形容枯槁而面色虚弱。见到她来,神色很是淡漠,似乎隐隐还有几分讥诮。

沈青萱在距离龙榻三步之遥停下来,目光沉静如水。

“我带着孩子来看你了,陛下。”

孝仁帝吩咐宫女扶他坐起来,就这么一个小动作,他都做得似乎极为费力,微微的喘息。

“你不是走了吗?又回来作甚?”孝仁帝看着沈青萱,眼神里升起愤怒和不屑。“当初朕就不该答应璃儿留着你,朕早该杀了你,省得如今养虎为患。”

一番话说完,他又开始咳嗽起来。

沈青萱并不生气,上前了两步。

“是吗?那您可是失算了。如今您便是想杀我,只怕也有心无力了。”她笑得很温柔,“因为您的儿子,他不会让我死,因为他爱我。”

孝仁帝压抑的愤怒和仇恨因她最后几个字爆发,他一挥袖将放在小几上的药碗打翻,怒道:“闭嘴,你给朕闭嘴。”

身边的宫女早就颤巍巍的跪了一地,沈青萱不为所动,只是淡淡道:“你小声点,别吓着了我的孩子。”

孝仁帝愣了愣,看向她怀中的两个孩子,眼神有些恍惚,似掺杂这几分怀念,而后又是浓浓的厌恶。

“孽——”

“他们身上也留着凤家的血。”

沈青萱淡淡一句话落下,就成功的将孝仁帝还未说完的‘孽种’两个字堵在了喉咙里,他恨恨的瞪着沈青萱,似乎想要用眼神将她杀死。

“妖女,你迷惑璃儿,你会遭天谴的——”

“天谴?”沈青萱讥诮了一声,“你凤家先祖灭我大倾王朝,杀我朝堂百官,你怎么不说你们更加丧心病狂?”

孝仁帝一张脸青白交加,死死的看着她,眼神阴鹜而森冷骇人。

“算了,我今天进宫可不是来跟你口角相争的。”沈青萱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淡淡道:“我是来和你谈条件的。”

孝仁帝冷哼了一声。

沈青萱也不在意,“你不是想要天下一统吗?我可以奉上大梁的玉玺,与大昭合二为一,到时候两国之兵,拿下轩辕是轻而易举的事。”

孝仁帝有些讶异,眼神里精光闪烁。

“大梁是你的心血,你会心甘情愿双手奉上?”

沈青萱眼神轻蔑,语气嘲讽。

“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贪慕权势,不择手段的。”

孝仁帝没有反驳,只是冷冷道:“条件。”

“将我那婆婆的衣冠冢从皇陵里撤出来,你自裁恕罪,以谢天下,并且留下遗诏,让子靖登基,并且有生之年六宫无妃。”

孝仁帝怒极反笑,“你以为你是谁?居然敢跟朕提如此荒唐的要求。简直是异想天开!还有,璃儿将来是大昭的皇帝,你凭什么让他终生只守着你一人?”

沈青萱面不改色,“就凭我比任何人都爱他。”

孝仁帝瞪大眼睛,一瞬间忘记了反应。

沈青萱却仍旧面色清淡如水,“你不答应也可以,那朕就不介意让这个天下姓沈。反正以他对我的感情,我相信他不会介意朕将大昭收归大梁版图的。而且严格说起来,这天下原本就是你凤家盗来的,如今朕要是想收回来,似乎也理所当然。”

“闭嘴!”

孝仁帝气得浑身发抖,伸出手指颤巍巍的指着一脸沉静的沈青萱,“你逼死朕,就不怕天下人辱骂你吗?”

“那又如何?”沈青萱捏着女儿的脸蛋,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弑父的事朕都做了,害怕逼死一个无道昏君吗?”

孝仁帝惊得再次瞪大了眼睛,“你——”

沈青萱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

“你没听错,朕的父皇,是朕亲手杀死的。”最后一个字落下,这满殿的宫女齐齐倒在地上,嘴角鲜血殷殷,显然已经身亡。

孝仁帝吓得面无人色,“你——”他一惊之下就开始大呼,“来人,救驾——”

“不用喊了。”

沈青萱慢悠悠道:“这皇宫早就在他控制之中,不然你以为他能放心朕一个人入宫吗?”她看着孝仁帝,眼神平静。“老实说,其实朕要杀你实在太容易不过了,朕也可以消除所有证据,任何人都看不出你是死在朕的手上。不过朕嫌你的血太脏,不配朕亲自动手。”

她叹了口气,用仿佛给予他无尚恩德般的口气道:“算了,虽然麻烦一点,你死了就行,其他的都不算什么。”

孝仁帝面色惨白,浑身颤抖,惊恐的看着她。而后似想起了什么,“你这个恶妇,璃儿不会放过你的,你——”

“呵~”沈青萱轻笑一声,眼神怜悯而厌弃的看着他。“你不会忘记你从前是如何对他的吧?虎毒不食子,你竟然那么狠心的对他,不但给他下毒,还给他用刑。害得他双腿残废,被人嘲笑谩骂十年。他那个时候才六岁啊,你怎么忍心?”她胸腔渐渐升起怒火,冷厉而森然的看着孝仁帝。“若不是还念着几分父子之情,你以为他还能容许你活到今日?皇后当初给你下毒,你以为他真不知道?”

孝仁帝脸色越来越白,想起曾经的种种,苍老的眼瞳内覆上了愧疚和痛楚。

沈青萱冷眼看着他的悔悟,满眼的厌恶和不屑。现在知道后悔了,早干嘛去了?

“你当初是怎么用卑鄙的手段夺走父王心爱之人,后来又是怎样让她惨死大火尸骨无存的,你该不会忘记了吧?”

孝仁帝身子开始抽搐,眼同类涌现多年前凄厉的火光,耳边还回荡着那女子凄绝愤怒的哭声。久违的噩梦,再次潮涌般袭来,让他整个身子控制不住的发抖。

“朕…她背叛朕,朕是皇帝,天下都是朕的,所有女人自然也是属于朕的…”

沈青萱眼神如毒蛇般看着他,森冷道:“凤鸣,你还真是死不悔改,无可救药。”

被戳痛伤疤,又被一个他厌恶的女人如此羞辱讽刺,孝仁帝哪里受得了?当即怒吼,“沈青萱,秋明月,你这个妖女,你迷惑我儿,颠覆朝纲,你罪该万死,你——”

“那么——”

沈青萱忽然站了起来,“在我死之前,还是你先死吧。”

孝仁帝睁大了眼睛,恐惧的看着她一步步走进。

“你、你要做什么?来人啊,来人——”

沈青萱冷冷的笑着,一步步靠近。

“知道濒临死亡却无人救援的滋味吗?知道被一个你厌恶鄙弃的人操控的滋味吗?知道窒息的滋味吗?”她已经来到了窗边,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眼神冷而讥诮。

“原本我想给你个体面,虽然朕实在是对你厌恶至极,但好歹你也算是朕的公公。你自裁向我婆婆以及那些被你害死的人赔罪,朕将大梁的玉玺双手奉上从此天下一统也就罢了。只是你不识好心不听劝告,朕也不怕担这个弑君的罪名。”

“你要做什么——”

“来人!”

沈青萱低喝一声,身后立即落下一个黑衣人,单膝跪在地上。

“主子。”

沈青萱转身,“知道该怎么做了?”

“是。”

黑衣人站起来,走进孝仁帝。

孝仁帝惊恐的瞪大眼睛,连连后退。

“你要干什么?你不能杀朕,朕是皇帝,你们…你们这是弑君,朕要灭你们九族…”

黑衣人已经来到他面前,就要动手,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急切的阻挠声。

“住手。”

黑衣人一顿,孝仁帝眼里燃起希望,沈青萱猝然回头。

哐当——

门被推开,然后一阵风过,层层帷幔掀起,隐约看见一个人冲了进来。黑衣人立即身影一闪,就要对来人出手。

“退下。”

沈青萱何止了他,他立即停止不动,站在沈青萱身后。

最后轻纱落下,荣亲王走了进来,面色焦急。

“青萱,你不能杀他。”

沈青萱有些错愕,“父王,您怎么来了?”

孝仁帝也没想到这个时候来救他的人会是荣亲王,不过这个时候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连忙道:“皇弟,快、杀了这个女人,她居心不良,她要谋朝篡位,她要颠覆我大昭的江山。快、快杀了她…去,让璃儿过来,朕要让他看清楚这个女人的真面目——”

荣亲王冷冷的站着,并没有为他言语所动,只是用那种讥诮而怜悯的目光看着他。那目光与之前沈青萱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样,就仿佛他只是一个跳梁小丑一般。

孝仁帝叫了半天,才发现了不对劲,喘息着看着荣亲王。

“皇弟?你有没有听见朕的话,快杀了这个女人——”

“为什么要杀她?”荣亲王漠然以对,“皇兄你莫非病糊涂了不成?她是大梁的女帝,是璃儿的妻子,也是你的儿媳妇。你想要大昭和大梁开战么?”

孝仁帝一噎,有些怔怔的看向荣亲王,而后脸色狰狞。

“玉玺在她身上,对,她刚才对朕说愿意交出大梁的玉玺,对大昭称臣。你杀了她,把玉玺搜出来,然后大梁…大梁就是…”

“就是你的了?”

荣亲王忽然温柔的笑了,似乎很赞同孝仁帝的话。

“对。”孝仁帝已经陷入了癫狂,根本没看出荣亲王的异样,目光赤红的指着沈青萱。

“杀了她,杀了她咱们就不费一兵一卒收复大梁。对,还有她那两个孽种,不能留下——”

沈青萱目光瞬间冷冽如刀,荣亲王却幽幽道:“皇兄,你果然是病糊涂了,如今都疯癫了,竟说些疯言疯语。”

“凤煜!”

孝仁帝低喝,“朕让你杀了这个妖女,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

荣亲王懒洋洋的应了一声,低低道:“皇兄,她的孩子也是你的孙子孙女,你若不是疯癫成狂,怎能说出如此秽言?若是让璃儿知道了,还不定怎么生气呢。”

孝仁帝气得胸腔起伏,“这个女人,她想要杀朕。她罪该万死。还有她的孩子,我凤家怎么能留有前朝的血脉?不可以,一定要杀了她,杀了她…”

“皇兄那么接受不了凤家的孩子留有前朝的血液,那不如…”荣亲王语气温柔,笑容和煦,慢慢的走过去。

“就以死向历代先祖谢罪吧。”

孝仁帝瞪大眼睛,沈青萱也微微震惊。

“父王?”

荣亲王没有回头,只是眼神有些冷的看着明显垂死挣扎的孝仁帝。

“皇兄,还记得当初妍儿是怎么死的吗?”

孝仁帝瞪大眼睛,身子瑟瑟发抖,而后又暴戾阴冷道:“她是朕的女人,死了也是朕的皇后,你闭嘴,不许你唤她的名字——”

荣亲王轻蔑的看着他,眼神里终于露出深深的仇恨。

“若不是看在你是璃儿的生父,你以为我会容许你活到今天?”他上前一步,微微俯身,眼神森冷而痛恨。“你抢走了我的妍儿,还让她葬身火海,甚至连璃儿都不放过。凤鸣,你丧尽天良,禽兽不如。”

也忽然伸出手来,掐住了孝仁帝的脖子。

“让你逍遥了这么多年,如今,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沈青萱大惊失色,“父王,不可——”

她抱着孩子就要冲上去,荣亲王却一挥手,周边的案几小榻全都倒塌,阻挡了她的去路。暗卫闪身过来护着她。她面色焦急,“快阻止父王——”

孝仁帝脸色已经由红变紫,眼瞳里腹满了惊恐和绝望。

暗卫闻声而去,荣亲王却一掌劈倒了侍女台上的烛火,帷幔轻飘飘的落下,转瞬被大火侵蚀。

沈青萱睁大了眼睛,“父王,不要——”

荣亲王掐着孝仁帝的脖子,火光下他面色阴冷而决绝。

“快带着你家主子离开。”说话的空档,他将这殿内所有的烛台都推倒,大火很快就开始燃烧。

沈青萱抱着孩子想要上前,被那火光烤得几乎睁不开眼睛。

“快去救父王,快去…”她大吼着,身边的暗卫却是护着她往后退。

“陛下,快出去,这里很快就会烧成灰的。”

“我不走,快去救父王,他会死的——”

沈青萱几次想要冲进去,都被暗卫阻拦。

“陛下。”暗卫跪在地上,“您还有小公主和小皇子,您不能有事啊。”

沈青萱浑身一震,暗卫趁她分身,立即抢过她怀里一个孩子,然后带着她就闪身飞了出去。刚刚落地,就听见有无数人惊声呼喊。

“来人啊,走水了,快救火,陛下还在寝殿内…”

无数侍卫和宫女太监齐齐涌来,暗卫带着沈青萱飞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跪在地上。

沈青萱咳嗽了两声,喘息着道:“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救父王,快去啊——”

“是。”暗卫站起来,将孩子交给沈青萱,立即飞身而去。同时沈青萱带来的其他暗卫也跟着去救火。她将孩子交给暗卫吩咐他带回王府,自己也跟着去救火。动静太大,很快就惊动了还在上朝的凤倾璃。

凤倾璃赶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沈青萱要扑进火海,吓得他立即扑了过去,将她护在怀里。

“萱萱,你做什么,危险。”

沈青萱回头看着,眼神急切。

“子靖,快救火,父王在里面。”

凤倾璃一震,连忙推开她自己就冲了进去。

“子靖——”

沈青萱大惊失色,连忙冲了过去,然而他们都还没有进去,就忽然听见轰的一声,房梁倒塌,溅起了重重灰尘,也阻拦了所有想要进去灭火的人。还有许多人已经被那倒塌的横梁压死,烧得面目全非。

凤倾璃正在当场,看着眼前火光凄厉,隐隐听见有人在里面大笑。

“哈哈,凤鸣,你去死吧…你害死了妍儿,我今日就要和你同归于尽…”

是荣亲王的声音。

“璃儿不能担这弑父的罪,青萱也不能,那就由我来给妍儿报仇吧。凤鸣,你早就该死了。妍儿当年是死在大火里,尸骨无存。今日,我也要你尸骨无存。你不是最爱这皇权霸业吗?你不是最重名声吗?你不是最爱你自己吗?我今日就要让你葬身火海,让你连死了都没脸见人…哈哈哈哈…”

荣亲王说到最后,声音凄厉而凄冷,隐隐带着一丝哀凉和痛处,还有隐隐的狂喜。

“妍儿,我替你报仇了…我…我来陪你…”

声音弱了下去,一片废墟中,红光凄厉,隐约看见一身火的身影在这满目的萧条中重重倒塌。承载了多年的恨,多年的绝望,终于在这一刻大仇得报,心愿得偿。

他,倒下了,在这大火里,用同样的方式为他心爱的女人报了仇,也用同样的方式去陪伴那个他爱了一生却终究擦肩而过的女子。

于火海中,他看见她的小脸,如梨花般美丽。

沈青萱怔怔的站着,半晌将头埋在凤倾璃肩膀上,低声呜咽。

凤倾璃也怔怔的站着,看着那大火红遍了半边天,脑海里一片空白。一瞬间心中的疼痛淹没了一切,一瞬间又似乎末日的尽头。他看着火光背后,那伟岸的男子重重倒下,看着大火吞没了他的身影。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似。

混混沌沌中,眼前又浮现十几年前,也是这样的大火,也是这样凄厉的吼声。然而不同的,是周围那些一张张惊慌失措的的脸…

十多年前,那绝代女子被大火淹没,哭喊着咒骂着,然而没有人来救她。他怔在原地,直到被那女子推了出去,绝望的大喊。

“快走——”

他被那凄厉而哀痛的声音惊醒,眼前画面顿时清晰,清晰到让他恐慌,恐慌中他想要奔进去,然而脚下似乎被黏住了,无论如何也动不了。只能呆滞的,无措的看着大火一寸寸蔓延,将那些撕声和癫狂全都淹没,最后只留下烟灰淡淡,消失在这森凉的人世里,无影无踪。

孝仁帝二十二年春,帝崩。记载于史书上的是,帝寝殿大火,荣亲王亲赴救火,与帝同亡。

没有人质疑,因为当日在孝仁帝寝殿外听到荣亲王那凄厉嘶吼的侍卫太监宫女全都一夜死亡。原因是,为帝君陪葬。

短短几天内,先是皇后崩,随后帝君崩,大昭京城再次陷入了沉寂的氛围。

孝仁帝下葬那一日,凤倾璃亲自将他葬入了皇陵,也成功的将云皇后的衣冠冢取了出来。这就是皇家规矩,皇陵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入的,有皇家密卫,有无数机关。只有在帝君下葬后,才能将机关关闭。这也是凤倾璃多次要求孝仁帝将他娘的衣冠冢取出来的原因。本来皇后死的时候,如果葬在皇陵,凤倾璃就可以顺便将他母亲的衣冠冢取出来。然而皇后厌恶极了这个皇宫,死也不愿葬入皇陵,是以凤倾璃错过了这个机会。孝仁帝的死,成全了荣亲王一生所愿,也成全了凤倾璃一生所愿。

然而他却要因为这个原因,踏入他最讨厌的皇权之上。

云皇后的衣冠冢取出来后,凤倾璃将之和荣亲王的骨灰葬在了荣亲王府那一片桃花林里。他说,他母亲生前最喜欢桃花。当年他母亲含恨出嫁,头一晚便放火将云府那一片桃花林烧毁干净。后来她自己也死于大火之中,荣亲王为她报仇,也是死在大火中。

所以,他将两人葬在一起,这一片桃花林却依旧完好。来年,这一片桃花林定然会开得娇颜夺目。

那一天沈青萱陪他站在荣亲王和云皇后的墓碑前,他说,或许他们在天上已经重逢了。生前他们没能在一起,但愿死后他们能在一起,从此以后,没人能分开他们。

荣亲王死了,荣太妃大病一场,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日的念经。凤倾翔早就放出来了,他们不能再呆在京城,沈青萱让他们去了大梁,那里没人认识他们,可以生活得很好。她给端木弘写了信,端木弘会好生安顿他们。凤倾霖悲痛之后继承了荣亲王府,成为了第二代荣亲王,肖语嫣也成了荣亲王妃。

事后沈青萱对凤倾璃说了那天的事,她本来想逼死孝仁帝的。那个人作恶多端,抢夺弟弟心爱之人,又纵容宫妃烧死自己结发妻子,而且还毒害亲生儿子,致使凤倾璃那十年残废,痛不欲生。这样的人,怎么配寿终正寝?

她下定决心留在凤倾璃身边,但她绝不与人共事一夫,凤倾璃自然不会负她,但为堵天下悠悠众口,如果孝仁帝临死下了遗诏,就算是出于孝道,凤倾璃就算废除三宫六院,也没人敢多说半个字。

只是没想到,荣亲王居然会——

凤倾璃没说什么,那日看到那场火,他便已经猜测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个人,如果可以,他真的想亲手杀了他。然而不能,他几次有这个想法,都被父王阻拦。父王不允许他犯这弑父的罪名,眼看着父王年纪大了,这些年又为他操劳,他若弑父,必将连累对他恩重如山的父王,他如何忍心?

所以他放弃了,反正那个人也活不了了,皇后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他。所以,当皇后给那个人下毒的时候,他知道,却视若无睹。就这样吧,让他就这样死了吧。虽然这死法太便宜了些——

如今那个人终于死了,和他母亲一样,面目全非,尸骨无存,他该高兴的。但是他却高兴不起来,因为父王也跟着那人陪葬了。那个人丧尽天良死不足惜,然而父王又何错之有?却要成为那个人的陪葬品?他心痛,却也只能无奈接受这个残忍的事实。

但皇宫和皇陵困了他母亲几十年,那一座高高的宫墙隔离了母亲和父王,他要将母亲救出来,他要成全父王对母亲的一腔深情,也成全母亲半生痛悔的爱而不得。

伴随着孝仁帝的驾崩,凤倾寰也在当晚被一杯鸩酒赐死,是凤倾璃亲手给他送上的毒药,沈青萱也陪在一边。

凤倾寰被抓以后,就一直囚禁在皇族密室里,只有皇室犯了滔天罪过的人,才能关押的地方。没有天牢的潮湿和阴冷,四周都是铁板一样的墙壁,一张床榻一方小桌,桌子上有一盏蜡烛。昏黄的灯光照亮石室,将那个端坐在小方桌前的笔直身影拉得老长老长。

刚走下旋转阶梯,就听到凤倾寰淡漠的声音幽幽飘起。

“你终于来了。”

他于桌案前抬头,脸上竟然有微微的笑意,融化了他往日冷厉狂放的容颜。他如今是阶下囚,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灰衣,许是近段时间来吃得不好,身姿显得有些单薄。然而眉宇之间,仍旧有天生的贵气和威严,让人不敢小觑。

沈青萱接过内侍手上的托盘,打发了众人退下,默默的站在凤倾璃身边,不说话。

凤倾璃看着依旧坐着不动的凤倾寰,眼神深而复杂。

“既然逃走了,又何必回来,一错再错?”

凤倾寰面色无波,看了眼沈青萱。那女子一身绣刻丝瑞草云雁广袖双丝绫鸾衣,娉婷而立,眉目沉静如水,如诗如画,红唇如樱点映,与那如雪的肌肤相得益彰,越发美得不似真人。

他有些恍惚,似是在记忆里搜寻什么,然后淡淡的笑了笑。

“成王败寇而已,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垂下眼帘,叹息了一声,声音里仍自带着笑意。“倒是劳烦你亲自送我,算是我的荣幸了。”

凤倾璃看着他,不语。沈青萱却已经将毒酒端了过去,亲自给他斟酒,奉到他面前。

“我和竹音也算相识一场,最后的送行,就由我来相送吧。”

凤倾寰盯着那杯酒,脑海里回想着刚才她端着酒杯的手,十指纤细,根根葱白如玉,美如玉雕。恍然间想起,那一年初遇,她站在山林间,白纱覆面,只露出一双透彻明丽的眸子,微微垂头福身的姿态柔弱如杨柳,裙摆起伏跌宕款款如梦。他亦曾为那梦惊艳而痴迷,然而因那些权欲蒙了眼,最终放弃当时在他眼里不过镜花水月信手可得的碧水之花。

到最后才发现,那些所谓的追求,才是真正的浮生一梦,而放弃的那些,或许才是毕生不可得的珍宝。

他无声的笑了笑,忽然看向凤倾璃。

“当初在皇祖母面前求娶纳妃,或许我不该退让的。”

凤倾璃看着他,神情淡漠清冷。沈青萱挑了挑眉,这事儿她自然听凤倾璃说过。若非凤倾璃坚持,只怕她那个时候就要嫁给凤倾寰为侧妃了。

“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没有得到凤倾璃的答案,凤倾寰似乎也不期待,兀自一笑。端着那酒杯,看着清冽的酒水,神情静然而恍惚。

“以前我同情你,后来才发现,最可怜的是我。”

他仰头,毒酒入腹,他连眉头都没有眨一下。这是宫廷鸩酒,饮下后不出片刻就会死去。若身怀绝世武功,尚可还能坚持一会儿,然而他也早就被挑断了手筋脚筋,武功全失,根本无法抵抗这致命毒药。饮下酒后,他面色立即就开始发白,显然毒已发作,很快他就会中毒而死。

然而他仍旧坐着,以最初的姿态,哪怕受那剧毒侵蚀,仍旧面不改色。

属于他的骄傲,属于他的尊严,即便是死,他也不落分毫。

沈青萱看着他,心里第一次对这个人生出了几分欣赏。不论别的,就单单这份看透生死的气度,就嫌少能有人及。

“你有什么遗愿吗?”

凤倾璃似乎也有些动容,给予他最后一点恩德。

凤倾寰嘴角已经有了血迹,闻言只抬头微微一笑。

“你既留我全尸…那么…就将我和她…葬在一起吧。也算是…全了夫妻情分。”

沈青萱眉头一挑,知道他口中的‘她’是指洛竹音。他不是不喜欢她吗?

凤倾寰低着头,已经气若游丝,只是靠着最后的毅力支撑着。

“从前我觉得她跟你有几分相似…后来发现…不过…”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也没有力气再说了,最后一点意识消散前,他只来得及说了一句。

“我们都是一样的人,爱而不得…生前同床异梦,死了,也互相做个伴吧。”

他尚且没有断气,口中不断溢出鲜血,眼睛却固执的看着凤倾璃,眼底有一丝祈求。

“好。”

凤倾璃看着他眼睛,点头答应。

凤倾寰笑了,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只吐出一大口血,闭上了眼睛,低下了头。永远以这个姿势,告别这个世界。

沈青萱读懂了他最后的唇语。

谢谢!

看着这个四面围墙的密室,看着桌子上那一滩黑色的血迹,以及倒映在地面上低垂着头用不倒下的男子,她心中无限感慨。

这山河破碎,江山皇权,迷了多少眼,害了多少人性命?不去想,不去猜想,那个数字森凉冷冽的让她惊心。手忽然被人握住,她抬头,他将她抱近怀里,用他的温暖和温柔将她重重包裹。

她埋在他胸膛,于这萧索森凉的密室里,扬起淡淡笑容。

==

国不能一日无君,国丧过后,就有大臣上奏让凤倾璃登基。

登基的头一天,凤倾璃和沈青萱来到荣太妃的院子。荣太妃正跪在蒲团上,手里握着一串佛珠,口中念念有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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