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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公,陆家派了几个小卒过来,说是都准备好了,明天就领我们去看地。”孙静部曲的曲长苏乾风风火火地推开房门,跑了进来。
精心策划良久,就到了要实施的时刻,孙静沉郁日久的心情不禁激动起来。得知顾氏豪门明日就要召开宴会广结江北名士后,素喜结交的孙静只觉十分遗憾。但好好对付陆家毕竟绸缪日久,不能因一时之愉而废。
这次他来得气势汹汹,吴县之中那些有名望的人也大多猜出他的用意。他们都不敢招惹孙静,所以只是派几个小厮到孙静那里打点一下,顺带捎些礼物罢了,只望不要孙静闯出多大的乱子。顾氏原本与孙家也有很大的交集,但顾家家主也旁敲侧击,知道这次孙静来者不善,所以他们只是发来象征性的名牒,并没有叫人再三关照。
忿忿的孙静上次因为被王易用威势相逼而提前逃走,为此他被陆家怀恨在心,后来往来就少了。只是两家毕竟有多年的生意。生意不是单纯的看人情的,何况两方互相猜忌憎恶?因此本来万贯也可不写爰书叫他赊帐的,关系闹僵后就得锱铢计较了。
他们两方正是后来再为一状生意谈起来时闹翻了嘴脸。后来总归是陆家觉得自己吃亏,加上陆玄丧去一臂成了废人这件本应该怪到王易头上的事也被迁怒到孙静头上,所以陆骏便与家里的几个管事商量,在富春给孙静下了套子。
孙静自然也不是愿忍气吞声的主,况且他家本就是富春的一霸,被孙静下了套子后,不仅财产大量缩水,连脸皮都丢了大半,这就叫孙静大发雷霆——孙静从来觉得自己没亏欠对方什么,倒还觉得对方太不可理喻了。
于是接二连三,牵五带六,就闹到一手拎着刀子,一手拿着罪状,不远千里来找人的地步。
然而孙静并非决计要找陆骏作个了断,他不过是想让陆骏别再打他的主意,两家从此以后也划清界限,该还的还来,该欠的补上,仅此而已。
然而,这却被恶少年盯住,并希望在中间搅局。
孙静摩拳擦掌,提起自己的配刀,展示上面盘纽成龙的铜纹。他意气风发地对苏乾吩咐道:“叫寮房周围的弟兄们准备准备,你自先领这本部亲锐去约定的地点寻察,万防不测。”
苏乾领命退下。
他刚退下,这茶寮里便走进几个端水送饭的苍头来。他们心惊胆战,显然也从孙静这些人的对话里,搜寻到了只鳞片爪的危险信息。
到了关键时刻,孙静反倒无甚心情享受声色之乐,他爬到行榻上试图小憩一会儿,然而得来的却是辗转反侧。
怅惘地叹息了声,孙静走出屋舍,长目而望。
却见远方湛蓝澄清的天际下,横亘着三道灰白厚线。那是顾氏的“品”形坞堡北枕长河,南靠大山,垣墙对峙,形成易守难攻的格局。
顾家坞堡的规模远不及陆张两家,但它的布置相当精巧——全堡以三所小堡衔接而成,状似“品”字。且每堡都足足夯实了两道土墙。堡内铺设的用于部曲进军的道路是将碎石与泥土混合,再用米汁浇注,坚固无比。坞堡内私设的兵武库与部曲们的住宅的距离十分恰当,在危急时刻能够保证人们能够及时获得武器参与防卫。
王易早过来探察过情况,当时他就深深感叹——当年他曾在书本上看到过闽南土家碉楼。在后世,将五世祖孙容纳在一处生活的这种中国特色的民居更被人强调的是其对宗法传统的传承,然而,它强悍的防御能力从来就不能忽略。
人们之所以忽略它,是因为这种建筑形制即使在黑火药时代就已经丧失了大量防御力。然而需要铭记的是,现在是公元二世纪,是“火鹞”(即火药)一词尚未被写入《抱朴子》的时代。
而在这样一座精悍的坞堡外围,星布着五六座田庄,这年头的豪强们都很会享受:坞堡的田庄内有粮食作物、蔬菜果木以及染料作物的栽培,蚕桑作业及禽畜养殖、药材采集,另外还有酒醋酱饴糖的酿造加工和各类手工业,农具和兵器修造也被纳入生产安排之中,走近田庄的围苑,你便能听到里面的徒附们艰辛劳作的号子声。此处地形层叠起伏,孙静几乎看不见完整的坞堡的凶悍防御工事,只看见茂密的森林和交错荟萃的小溪点缀在田庄之间,不时有车舆从两边植得郁郁葱葱的小道里进出,亦有不少旅人停在这些路边,爬到就近的果树玩闹,饥渴时便摘下一枚甜果。
心畜凶志的人往往分外注意细节。然而,谋杀犯和小偷在这之上的程度又不太相同。
就如王易,次日晨他再来到这里的时候,他就发现这周围几乎没有独立存在的大型村庄,周围所有定居下来的人都围绕着顾家坞堡。
这是片广阔的、丰腴的土地。然而,人们却围绕着极少数几家豪强生产,而不是独立地、自由地生活在同一所村落里。
兴许在这貌似奇怪,实则合理的现象下,能够窥探到这个处于剧变前夜的社会的蛛丝马迹。
王易远远走在前头,想这个问题以至出了神,竟将随从都远远甩在后头。
此时江东森林覆盖率奇高,大片大片的翠绿与人造建筑那种淳朴的土色,竟构成了一幅美妙的画卷。王易收起思索,登时神清目明。先吸一口气,再凝心观察这浩荡渺远的大地,一切都让人心旷神怡。
“不知禾兴现在又是一番什么光景了……想必运河已经开凿了,水文系统也该竣工了……”
“好风景!”
刘馥呵地一声打断王易的思绪,后者也不禁笑了起来。不管眼前的景致如何,终究还是属于顾氏一族的私产,数千名半自由的农民和手工业者被只有几十口人的顾氏使劲榨出身上每一滴油水,供他们挥霍奢靡。同时,这些虽然有生产技术,却无完整生产资料的贫苦大众还得为了纨绔子弟与其他人作战。
目力所见,只有三字:不公平。
董昭和刘馥看到王易凝重的表情,都知道,这些强大美丽的建筑群不会成为王易追逐奢华的目标,而会让王易产生变革的念头,乃至征服的**。
“原来如此……”王易突然想通了什么,自言自语起来,“豪右们以田庄方式经营产业,是这里开发速度慢的重要原因啊。”
刘馥和董昭没听见他说什么,他们只听得远方一阵聒噪,回顾只见在旷野之中横铺着一列长达数里的车马队伍,先行的数十名豪右青年锦衣玉绣,驾着骏马飞驰而来,在王易一行人面前闪过。而后面争妍斗艳的贵族小车的轮毂则发出酸酸的吱吱声,摇摆着开近,一行人吆喝声和谈论声相鸣鼎沸。王易一行人故意停留下来,目送这支庞大的队伍徐徐进入那条两侧填满巨树的林荫大道。
从那传来的清晰可闻的呼朋引伴声,再联系其锦织罗绣,可以轻松辨识出:这群年轻人乃是江北名门。
董昭大惊道:“天啊!这就是江北名门的规模吗?”
刘馥晃晃脑袋:“多久没见着这样的奇景了?唔,去年在汝南的许氏见过一回,到今还不到一年……”刘馥见董昭状如石像颇为不解,毕竟他们当时就是在景象繁盛的汝南认识的。
适才策马驰骋的几十个青年又唱着歌回来了,他们见王易这一行人车马稀少,而且着装平常,还呆立原地喃喃自语,顿时又发出了一阵怪异的嘘声。
秦松陈端和吕岱张纮都有自己的家眷,只是他们从家族里走出后所得的不多,身边只有妻子儿女,家丁都不超过十个,不过他们身上衣着还颇为光鲜。被嘘的最惨的倒是在吕岱等人看来家产庞大的王易——此人虽然穿着新奇,但衣物尽是由麻葛制成,而随行的四辆牛车更是用蓬草作车舆的盖顶,轮辐上也多是修补的痕迹。吕岱等人早听刘馥和董昭说过王易喜欢研读《墨子》和《管子》,此时见他被一众来回驰骋的轻薄少年侮辱却淡定自若,再看他这身装束,联想起他那支纪律严明的童子军,倒觉得他真有几分墨翟的本色。
当年楚王要伐宋国,巧匠公输班要为楚国建造攻城器械。墨子听说了,十天十夜到了楚都郢,劝服公输,使楚王弃战,楚攻宋之危得解。不久墨子来到宋国,下起了大雨,墨子四处避雨,然而宋人见了却不施加帮助。为了这件事,墨子的学生非常忿忿不平,然而墨子相当镇定自若。
墨子运用自己的理智,而不是宣泄自己的情感。在吕岱等人看来,王易此时正是如此。
其实王易并非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在心中策划。王易素来讲究效率,不求多带物品使之变成累赘。这次参加筵席,他觉得两辆牛车就足够了。
这时一般贵族乘马车(小车),平民坐牛车,而拉货的也是牛车居多。而王易带着的两辆牛车都是货车规模,但如果吕岱敢拿出那日窥探王易秘密军械库的勇气再窥探王易的牛车的话,他必然会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王易随行的每辆车子的配备,无疑是在为日后的军队建设提前做着准备。热中于绘图记录的王易早就联合他的工匠们将随行车辆装备的图纸画好,并且按照图纸上的规划在车辆里进行了充足的改装——在车辆的底部有具体的暗格和可供抽拉的折叠板,前者里部按照功能有着严格的分区,分别放置着铠甲,刀剑,矛铩,弓弩矢镞以及个人生活用品,如衣被食具;后者则可以为多余的乘员提供睡眠帮助或者为伤员提供帮助。而这次他从海盐带出来的所有车辆都是大牛车(货车规模),都经过了标准化改装。
人不可貌相,放在车上,这也是相通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又岂是柑橘?
王易还未有什么动作上的表示,倒是管亥看不得这些飞扬跋扈、没有官职名声,只会炫富斗财来败家的乡村侠哥儿。管亥也深知王易脾性,所以他觉得即使像耨草那样除掉这些家伙也不会有大碍。
他本坐在车中,这回儿便提着长槊从车里跳将出来,凶狠地盯着一个身材并不逊色于他的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勒马回转,笑吟吟地骑过来,扬鞭一指:“你家主人尚且不敢这么看我,谅你一个小小走卒也敢这么瞧着大爷?”
“泥腿子见识短浅嘛。”他的同伴如蚂蚁一样聚过来,随即发出哈哈大笑。
那个年轻人体格健壮,却面白无须,他回顾同伴们张狂地笑道:“这些个穷汉,看我如何打发他们。”
被捆成粽子,嘴巴被堵得严严实实的凌操和袁敏听到这话,就像打了鸡血一样滚起来,震得牛车晃动不止。众人看了都啧啧称奇,那年轻人见状兴奋至极,不分青红皂白地叫道:“什么人在里面!?这些人必是拐卖妇孺的贼贾,兄弟们,今日我们总算有些事做了!”
不等他们还有什么动作,那牛车里就传来梆子声响。一支三棱镞的长箭从车蓬右侧的射击孔飞出,紧接着便是一阵坚果碎裂的声音,只见这支长箭贯穿了这个年轻人坐驾那鲜艳的具服,然后受了伤的畜生就发疯似地抖起来,把它的主人从背上甩下来。
“此人坐骑犯病发狂,老管,还不快救人哪?”王易冲那些面如白煞的小青年一阵冷笑。管亥冲上去,养精蓄锐的一脚重如泰山,竟然将那匹伤马踢退了几分,震得它嘴角喷血,众人吓得面无人色。管亥接着便如抓小鸡般,将披头散发的轻佻青年提在手中。
手持轻弩的乐进跳下车来,和管亥互以眼神致意。
年轻人刚才摔得七荤八素,他的同伴见管乐这两个煞神,竟再不敢口出狂言,都骇得两股战战。
王易挑眉笑道:“你们是哪里的人?我们好生行路,你却偏来玩耍。这不,好好的骏马就没了。”
“我……我们是去顾家的锡山堡的。”
“哦……原来,那山就是锡山?”刘馥指着远处绵延的矮山问。
“是……是的。”
王易瞥了这烂污泥一样的人,吩咐左右道:“既是同去顾氏庄园,不妨一起去吧。此客失了坐骑,就坐在我们的车里吧。”管亥应了声是,将年轻人丢入车舆内,坐在外头横着长槊,让他无法逃脱。
其他年轻人眼睁睁看到自己的头领被抓进去,既说不得,也逃不得,更斗不得。
于是上演了一幅奇景——王易这行怪人出发了。而这群江北豪右的年轻人们,像一群刚破壳而出的鸭崽,亦步亦趋地跟在王易这行人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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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家厅堂里嘈声鼎沸,人头济济,只除了几个人外,还有几个江北豪门的子弟还没有入场,原本属于他们的位置仍是空荡荡一片。那些年轻人们的家长们面子上挂不住,一边吩咐奴仆下去打探消息,一边互相高声吟诵搞活气氛,叫主人无法开宴。
张基一听说陆家选在今天与孙静说清楚事情,便隐隐觉得会发生意外,他看了看自己的三儿子张允,见他与一位江北青年谈论经传不亦乐乎,再看自己的大儿子张睿,面色沉沉。
自从精干的二儿子死掉后,张基在处理事情的时候总会手忙脚乱,每做决定都觉得无甚把握。
张睿担忧道:“父亲,孙静带的部曲据新查实,足有一千二百人。这人也太多了。”
张基眉皱不展:“孙幼台到底想干什么?他一心冲着陆骏来,不过是些积年的琐事,拿什么刀子呀!”
张睿忧道:“父亲,万一他们打将起来,我们该如何是好?”
张基瞪了他一眼,哼道:“你就不想娶陆家三夫人的千金?竟问我这样事!”
张睿见说到自己的意中人,便嬉皮笑脸起来:“自是自是,我们和陆家提携这么久了,陆大伯要不是有急事,人都在九江做事,我们总是要帮着打理帮衬的。”
“哎……”看到大儿子这副德行,张基也说不下去了,只能喟然长叹。二郎那风采卓然的面庞渐渐在脑中浮现,张基只觉额内一番绞痛,痛得他险些堕下泪来。
与陆家联合搜查,然而就是找不到李严和董袭,张基食之不乐,寝之不安。他只能冒着被人告发的危险,请了几个方士在家里大行巫蛊之术,被施咒的两个小布偶写的就是李严和董袭的名字。
顾氏家主顾昌于厅堂之上正襟危坐,不多时他的儿子和吴郡太守盛宪,吴县县令秦典及一干大小官员进来了,在场诸位均纷纷起立作揖致意,而顾昌这个六十来岁的老头也精神矍铄地迎上去寒暄了几番。盛宪一眼看出顾昌还不开宴的苦处,笑呵呵地对众人道:“诸君再稍歇片刻,黎广(顾昌的字)在我吴郡素来讲究礼数周全,万不能怠慢了诸君。”
见自家子弟还未到场的江北豪右们是与会者的大多数,他们脸上挂意不去,只称哪里哪里。而江北来的还有一批士人才高志傲,一路来清闲惯了,见不得这样哄乱庸俗的画面,冷哼者有之,出言相讥者亦有之。
总之,气氛不是很和谐。
少顷,待下头小卒一句“海盐县丞王公易字子云到”传来,宴会的尴尬场面不救自破……当然,厅堂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异乎寻常了。王易先是对一众惊讶的官员行礼,然后便带着扈从跟随领班的小卒来到自己的位置,他随行的几位身材极度雄壮,一位身高九尺,穿着短襟大袴的巨汉更是吸引人的注意,只见他右手提着一个垂头丧气的年轻人,环顾四周,然后猛地将他推出,兀自说道:“你家人便在此处,走吧。”说罢便踱至王易身后叉手而立,礼数倒还十分周全。
“子照,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一个混杂在席间的江北豪门世族里的华服青年操着吴郡钱唐口音惊诧道。
被称作“子照”的年轻人爬起来朝席位走去,而这时外头又是一阵哄乱,却见几十号神色激动的豪侠子弟一拥而入,争相嚷嚷道:“子照,怎样了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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