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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柳青心里憋屈。白白陪了小马老板半年多不说,又讨了徐干娘的一顿毒打,浑身痛疼难耐,躺在床上泪眼不干,一连多日茶饭不思,更不要提上街做生意了。那徐干娘原本是把眼睛搁在钱眼儿里的,养瘦马赚钱,在她眼里,天经地义,现今小柳青赖在床上不起来,和她怄气,这样一来,且不说每日三餐白搭上饭食,也影响着她对一群姑娘的训养。过了几日,见小柳青还不肯下床,徐干娘着了急,找到小柳红,求小柳红去劝劝。小柳红和小柳青平日里搭档做生意,相互配合密切,如鱼得水,时间长了,情同姐妹,这次小柳青挨打,小柳红心里明镜儿似的清楚,徐干娘这是杀鸡儆猴,也是冲着她小柳红来的,虽说打在小柳青身上,却实实在在疼在小柳红心里。到底是风月场中的人物,又不是亲生父母,日日里为了钱财纠缠,情感不免就疏淡了。何况姑娘大了,看事越来越透彻。所以,当听到徐干娘求她去劝说小柳青起床出去找生意时,小柳红借着机会,话里带味儿地扔出话来,“妈妈也太狠心了,虽说不是自己亲养的,管教起来,也忒过分了。妈妈平里总爱拿渔鹰来比阿拉姐妹,却不知那渔鹰捕鱼、吐鱼,渔人是给奖赏的,每次捕了鱼,都要奖励的,哪里见过渔人往死里打骂渔鹰。自打阿拉和妹妹上街揽生意,妈妈扪扪良心,这一大家子的家业,何尝不是阿拉姐妹的功劳,几十万的往家里赚钱,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姑娘大了,有个心思,弄几个外快开销开销,就值得妈妈这般毒打?再者说了,像咱们这种人家的姑娘,成天灰头土脸的不打扮打扮,哪里会惹得男人们的欢心,男人们不看你,又怎么会咬饵?妈妈也是女人家的,就没打阿拉姐妹这么大过来?”

小柳红的话不软不硬,咽得徐干娘说不出话来,要发作,自知理亏;要服软,却又磨不开面子,僵了一会,干笑着求小柳红道,“阿拉也是气头上做的事嘛,哪里来得及细思量?娘的脾气侬又不是不知道,刀子嘴,菩萨心,平时哪一点亏待过侬姐妹俩了?好歹侬俩个姐妹一场,平日里她又听侬的,侬去替娘劝劝,别让她这么老拧着。”

小柳红看徐干娘已放出了软话,自己也把存在心里已久的话点破了,见好就收,不再言语,起身去了小柳青的房间。其实小柳红心里还是想借着小柳青的伤势,趁机教训教训徐干娘,并不急着劝小柳青起床,这样拖得越久,越能煞一煞徐干娘的邪气,免得她成天到晚把姑娘们当牲口养着。来到小柳青床边,小柳红只说些关切的话,劝妹妹好生休养,并不替让她早些下床的话,反倒说些徐干娘的不是,激起小柳青的懊恼,以便让小柳青在床上多赖些时日。

眼见两个月过去,小柳青借口腿痛,仍没有离床下地,出门去寻生意,徐干娘失去了耐性,打算把小柳青买掉。可是,要把一个有腿疾、躺在炕上的姑娘卖掉,哪里会有一个好价钱?眼下第一要紧的事,就是让小柳青自个儿从床上下来。这就又需一个手段辣狠的人来做局。徐干娘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世仁。这世仁自小浪迹江湖,多年摸爬滚打,练就了一身好本事,拜“大师爸”后,更是马添翅膀,龙生飞翼,再加上东北汉子的一身英气,混迹上海滩,真的如鱼得水。世仁听徐干娘说明来意,又和徐干娘讲好事成之后的分成,就带着哥哥世德,借口来和徐干娘商议做仙人跳的事,时常到徐干娘家做客。先是借口关怀干妹小柳青的病情,有事无事地往小柳青的屋里溜,说些嘘寒问暖好听的话,随后,每次来时,就给小柳青带些小礼物。虽说小柳青也是江湖中人,可是女人的天性却没泯灭,自古以来,有道是痴心的女子负心的汉;士之耽兮,犹可脱焉;女之耽兮,不可脱焉。十几天后,小柳青就腿伤痊愈,自个儿下床,出门上街,和世仁谈情说爱了。

徐干娘心里得意,暗自庆幸亲手设下的妙计,正在一步一步地变成现实。如果不是小柳红和世德的恋情浮出水面,徐干娘的这种得意,无疑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情况发生得那么突然,本来,当初把世仁兄弟请到家里,是借口要他们兄弟带着小柳红姐妹去做仙人跳的,所以,当小柳红和世德一块上街寻找生意时,徐干娘根本就没太在意,尽管一连多天,二人早出晚归,很是勤劳,却没做成一单生意,也没让徐干娘觉得意外,毕竟,仙人跳这种生意,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甚至小柳红当着她的面,那么放肆地和世德眉来眼去地打情骂俏,徐干娘也没太在意,觉得这只不过是风月场中男女的平常事。直到一天傍晚,二人一无所获地回来时,徐干娘一眼发现,世德的腮邦子上,留有一块明显的女人口红的痕迹,而那唇印,又和小柳红的口型完全吻合,心里才猛一振颤,脊梁骨里,蹿出一股冷气。

这小柳红姐妹,原本是徐干娘的摇钱树,只是近来私吞钱财,想要惩治她们一下,才毒打了小柳青,不曾想惹恼了小柳青,从此赖在床上,不肯出去寻生意,无奈之下,才狠下心来,要卖掉小柳青。如今,小柳青没有卖掉,小柳红也要依恋别枝,自己苦心多年,才培养出来的宝物,难道就要这么毁掉了?一想到这一点,徐干娘心里就像着了火,坐卧不安,本想去找世仁说说,让世仁劝说他家哥哥,别再纠缠小柳红,可转念一想,这男女之事,原本就是很维妙的,你又没有真凭实据,只是猜想,就去胡乱说一通,弄不好,反会得罪了世仁,一旦那样,不光小柳青卖不出个好价钱,说不准,这俩妮子还会串通一气,干出啥事呢。想到这里,徐干娘坐到椅子上,举手加额,开始合计应对的办法。

一天早晨,吃过早饭,徐干娘把小柳红喊来,赶走身边的丫头,沉着脸说,“昨天王阿姨来过了,说她又觅到了一单好生意。闸北有一富室,姓张,家道巨富,今年三十多岁,至今膝下无子息,去年休了妻,有再娶的意思,只是眼下没有合适的,托侬王阿姨帮着物色,眼下无事,那男人常到豫园抓野鸡。我正愁侬天天揽不到生意,正好遇上这个好茬儿,便求王阿姨,帮侬把他给做了。收拾一下东西,待会儿,阿拉带侬去王阿姨那里。一应的事情,王阿姨会教侬的。”

小柳红百般不情愿,却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跟着徐干娘去。到了街上,雇了辆车,直往王阿姨家去了。王阿姨在客厅招待了二人,说了些客套话,徐干娘看天色不早,叮嘱小柳红些听王阿姨的话之类的嘱咐,起身告辞了。

送走徐干娘,王阿姨又回到客厅,和小柳红说了些做局时应小心的事项,而后带上小柳红出门,坐车往豫园那里去了。

豫园是上海滩上一个热闹去处,日常里,市民们投闲置散,消烦遣闷,总愿到这里转一转。进得院中,左转右拐,穿过几处曲径花荫,便是一条绿荫下的长廊。王阿姨停下,远远指了指一条长凳上坐着的一个男人说,“喏,他在那里,接下来要看侬的哩。”说完,闪身离去。

小柳红当下理了理鬓角的发丝,犹疑不定的向那人缓步靠了过去。自打一早被徐干娘叫去分派了事情,小柳红心里一直就放不下世德,担心自己和世德刚刚开始的恋情,恐怕从此踩了急刹车,就像早春正在绽蕾的花苞,遇上了寒流,不待绽放,便早早地蔫死枝头。毕竟,男人们对女人,特别是要和自己结发为妻的女人,总是要求苛刻的,尽管男人们自己很放荡,却要求自己的女人贞节;尽管他们可以对爱情不忠诚,却要求他们的女人必须对爱情忠诚。如果说,在和世德认识之前,自己的所作所为,还可以征得世德的同情和谅解,那么从现在起,却不一样了,哪一个正经的男人,会容忍自己未来的妻子,以和别的男人上床的方式,去替别人赚取钱财?这一点,在小柳红心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焦虑地思考过。现在,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爱上了世德,这个东北汉子。尽管从前,她曾和那么多男人逢场作戏过,年轻的、年老的、南方的、北方的、身上洒过香水的、身上散发着汗臭的、上过床的、没上过床的,她交结过的男人,差不多快让她数不清了,但对那些男人,却从未产生过像对世德这份感情。她心里很清楚,那些男人,看重她的,是贪婪她的色相;而她逢迎他们,是看重他们兜里的钱财。世德去不然,从一开始,他们就彼此心照,相互明白各自都曾有过什么经历,小柳红知道,世仁身边有一群和她一样以逢迎男人为生的姑娘,世德乍来上海时,曾和那帮姑娘们打得火热,可如今,却没有一个姑娘和世德动过真情,而世德也没打算娶其中的任何一个姑娘做妻子,因为他们各自的心底,都有一颗明亮的符号,为各自做了恰当的定位:不合适!而世德对她,小柳红,则不一样了,他们是彼此相互了解了各自的过去,通过接触,语言的交流,沉淀了杂质,慢慢才透过杂质上面清纯的水质,彼此看到了对方的心灵。尽管过去他们的人生历程那么糟糕,可是眼下,他们之间产生的情感,却和普通人一样,是那样的纯正。也许,正是这种纯正,才激怒了徐干娘,对他们下了毒手,用眼下这种残忍的手段,将两个江湖年轻人刚刚萌芽的情感之花,活活扼死在她们刚刚破蕾的时刻。徐干娘清楚,一当世德知道了小柳红此时正在别的男人床上做生意,是不会再对小柳红一往情深了,她相信,天下没有哪个男人,会为了爱情,对自己的女人宽容到这等地步,而徐干娘要把小柳红眼下正做的生意,准确无误地转告给世德,也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因为世德的弟弟,就是世仁。一想到这里,小柳红心中如焚,一行泪珠,簌然落下。

“小姐,嘛子伤心事呀?侬哭得好惨。”泪眼迷茫中,一句轻柔的男声在耳鬓响起,睁眼看时,那男人已站在自己身前。小柳红心里慌乱了片刻,费了挺大的劲儿,才稳下阵脚,仔细看那人时,见他三十上下,油头粉面的装扮时新,一双色眼,正脉脉地望着她,伸手递过一只印花丝绸白底手帕,“喏,拭拭眼吧。”

“噢,谢谢,不用啦,阿拉自己有。”小柳红故作差怯推辞道,举手用手帕沾去眼角的泪珠,边向那男人说,“不好意思,先生见笑了。”

“没关系的。”那人说了声,随后将一只手背到身后,侧身与小柳红并肩同行,边走边说,“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带春雨。阿拉看侬好久啦,见侬一路行来,泪流涟涟的,猜想小姐心里必有好多苦楚,便生出恻隐之心,迎了过来,想帮小姐分担些忧伤,若不见弃,小姐不妨把心里的苦楚说出来听听,说不准,阿拉会助小姐一臂之力呢。”

小柳红蹙眉戚目,望了那男人一会儿,欲说还休,哀叹一声,凄婉说道,“阿拉与先生素未平生,非亲非故,一腔的羞恼,哪里是三言两语道得尽的,更何谈相助?说出来,也是白白让人笑话罢了。”

“小姐此话说得不对了,有道是,同为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侬没说出苦衷来,如何就断定阿拉不能帮侬呢?何况阿拉又不是坏人,侬便把心事说出,即使帮不了侬,对侬又会有何伤害呢?小姐没听说过吗?积郁成疾,像侬这样,总把苦楚闷在心里,时间长了,会生病的。若是找个知己的说了出来,纵然帮不了侬什么,也会让侬心情放松的呢。”

小柳红听说,若有所悟,唏嘘了几声,照着一早上王阿姨教的,编排道,“阿拉家在徐家汇西街里住,原本也是体面人家,家父在世时,家中还有两间当铺。谁料天有不测风云,一场横祸,夺去家父的性命;祸不单行,家父死后,两间当铺双相继倒闭,还欠下了一笔债务,直到妈妈盘出两间铺面,才把债务偿清,从此家母和阿拉就成了风中浮萍,逐波而住,变卖了房子,靠典当为生。更可恨的是,阿拉早已和浦东一家王姓人家的公子订了亲,只因替父守孝,拖延了婚事,后遭变故,那王姓人家知道了,居然悔亲,致使阿拉至今年逾二十,仍待字闺中,见笑于世人。阿拉几番欲寻短见,也曾想过削发为妮,每每念及家中老母年事已高,无依无靠,才苟活于世,与家母相依为命,平日里心烦时,不敢在家母面前流露,只好背着家母,到公园深处人少的地方,暗自落泪,不想惊动了先生。”

那男人听了,心中有戚戚焉,为之动容。作为对姑娘向自己诉说衷肠的回报,他也不问自答地,把自己不幸的婚姻,朝有利于自己的方面编排了一通,无非是妻子不贤,屡逆妇道之类的老生常谈。说到伤心处,也是几欲哽咽。通过那男人的自述,小柳红得知那男人姓张,家住闸北,家道殷实;因前妻婚后久不生育,至今膝下无子息,去年便把妻子休了,打算再娶,只是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一对孤男闲女,这一时刻,在豫园的林荫道上,相互都觉得找到了知音,说得投缘,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中午时,二人在豫园附近的餐厅吃了饭;等到了下午,便已开始谈婚论嫁了。傍晚,男人坚持要送小柳红回家,小柳红却坚持不肯,说是家母一向管束甚严,像这样无媒无妁,就把一个男人带回家里,势必会惹老人生气的。小柳红劝说姓张的男人先别急,待她回家寻找时机,把她们的事说与母亲,等把母亲说通了,再带他回家见母亲,那样最好。张姓的男人听了,也觉有理,二人便约定第二天,在老地方见,不见不散。随后各自分手回去。

一夜过去,第二天一早,张姓男人到老地方来时,见小柳红已在路边椅子上坐着,朱唇微奴,目光暗然,心里稍感不妙,殷勤上前要问明原委,小柳红未等他开口,泪水先涌了出来,张先生预感,事情必是不遂人意,心里着急,哀求小柳红说出缘由,小柳红唏噱了半晌,才开口道,“家母不近人情,昨晚刚听阿拉把话说到一半,便勃然大怒,说阿拉好歹也是大户人家的金枝玉叶,虽说如今家道败落,却也不能下贱到给人家续弦填房的地步,还骂阿拉是下贱坯子,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不经过媒妁之言,就老着脸独自和男人谈婚论嫁,祖宗的脸面,都让阿拉丢尽了。”小柳红说了哭,哭了说,伤心得成了一个泪人,那张先生也怜玉惜香,担心小柳红哭坏了身子,将小柳红揽入怀中,说量些宽心的安慰话。停了一会儿,小柳红又说,“家母真的好不晓事,阿拉原本要嫁给侬,图的就是找一个好人家,免得她后半生无依无着。不成想她竟这么不近人情,生气时,阿拉真想随侬私奔算了,省得她胡搅蛮缠的在这里搅和。”

这一席话,点拨得张先生开了窍,搬过小柳红的头,信誓旦旦地说,“阿拉也是这个意思,这样子倒不错,等生米做成熟饭,她老人家再做梗也不成了,侬说呢?侬放心,阿拉会一辈子对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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