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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月,凌德恺听到的都是这样的叫骂声,倒有些厌烦了,厉声道:“我们在外干活,你在家连个饭都不做,还真是连谢氏一个脚趾头都比不了。”
谢氏,他现在想到了谢氏了。谢氏不仅下地开活,撒种、收割、挖地翻土……样样都会,就是家里也是个好手,有一手不错的厨艺,女红也不差,虽算不得拔尖,好歹样样都拿得出手,性子也好,上敬公婆,下育儿女,待字闺中时就是杏花镇上心灵手巧的姑娘。
神宁先是一愣,此刻越发哭得大声,“你这个没良心的,我被害成这般,你倒有脸面提她了?凌德恺,你这辈子害了两个女人,一个她、一个我……”后面的话淹没在嚎哭之中,“凌学文那个白眼狼,和你一样没良心,好歹让他锦衣玉食地长大,竟舍不得给我们几个能干的下人,竟要我们下地耕作……”
凌德恺穿着一袭短衫长裤,赤着脚,头上裹着灰白色的头巾,无奈地轻叹一声,扭头进了厨房,正要加水做饭,却见缸里只得半瓢水,拾了水桶扁担,往水井方向移去,神宁还坐在堂屋上哭。
云罗迟疑了良久,终究还是决定进去。
神宁见有人进了院门,止住了哭声,大声问:“谁?是谁来了?”
云罗依不说话,这座砖瓦房盖成的小院,和许多蜀郡乡下小户富足人家的院子差不多,正房四间,东厢房两间,西厢房三间。
神宁见云罗不答,拿着帕子走出堂屋,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容,她先是一怔,膝下一软,跪了下来,卑微地道:“云罗,你放过我吧!我没害你母亲,是凌德恺害的,人是他杀的,他一样害了我呀,当年我就不知道他在老家有妻儿,要是知道怎么会选他做驸马……”
云罗淡淡地看着,神宁跪在她的膝下,卑微地哀求着她的宽恕与放饶,她应该高兴,甚至放声大笑几声,可她却笑不出来,而是平静地道:“我娘死之前,追杀我们的人说过,‘你此生最不该开罪的是神宁’,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凌德恺刚走到院门口,放下水桶,冲了过来,一把抓住神宁的衣襟:“你这个恶妇,是你杀的她,却害我背了恶名。”
害死她母亲的,是神宁和凌德恺。
云罗继续道:“我和娘在那小屋里吃的饭,那肉原是下毒的,那时也是她下的毒?”
神宁不甘地扯住凌德恺,抓住他的手臂就是狠狠一口,疼得凌德恺立马撒手放开,她一个踉跄跌在地上,开始大吼:“是你害的她,你不认罪,反倒怪起我来,凌德恺,你这个白眼狼,你不仅害了她,还害了我……我这是什么命啊?啊呜呜……皇兄、母后,你们瞧瞧我这过的是什么日子?”
云罗听她唤先帝,不由得觉得好笑,俯下身子,轻声道:“你还有脸提先帝,当年你把慈淑皇后领到太后与睿宗皇帝跟前是什么意思?挑唆着睿宗皇帝将慈淑赐嫁给先帝,你知道先帝对她无意,你也知道先帝在江南得识了慈容皇后,只因慈淑与你交好,许诺你要是帮她实现心愿,就与你好处……”
云罗无奈地摇头,“要不是你,先帝不会征战辽郡,不会落下隐疾无法生育儿女,而慈容皇后也不会落下头风症,他们的苦难全是败你所赐,先帝答应了太后要厚待于你,但他和慈容皇后都是怨恨你的。”
尊崇的神宁大公主,不过是表象,先帝迁就于她,只是因为太后的遗言。
不曾想,从那时候起,先帝和慈容就恨上了她。
“我……我……”
云罗扬了扬头,“你的今日,不是仅仅因你害死我母亲,而是因为你做错了太多的事,你给先帝与慈容皇后带来了太多的痛苦,你一直以为慈容皇后和你作对,是因为你阻她为后么?你错了,她恨你,是恨你带给他们的苦难,恨你因你之故害先帝落下了隐疾。”
云罗咬了咬唇,得意地笑着,冷漠地看着凌德恺与神宁。
“到了今日,我也不妨告诉你们实话,你们的今日是我步步谋划的结果,凌学武出家为僧是被我算计的,凌雨裳沦为贵妾也是我的意思,若非他们真做错了事,就不会落到那个下场。我娘一生任劳任怨相夫教子,却被你们害得客死异乡,你们凭什么享受荣华富贵?
凌德恺,你当年为了荣华富贵杀妻灭女,我便要你失去荣华富贵,剥夺你的伪善。神宁,你自恃高高在上,却逼得我和娘连个活处也没有,我便夺去你的尊崇身份,让世人将你踩入泥土。”
原来,她竟是这样的恨他们。
步步为营,竟一步步让他们有了今日。
没了荣华富贵,没了曾经尊崇的身份,他们现在是寻常的百姓。
都是被她害的!
凌德恺呆立一边,眸子里有痛苦、有懊悔,有纠结,久久地看着面前这个熟悉却陌生的女子,又忆起三岁时的她如何依在母亲的怀里,原来她是如此的恨,恨得这样彻底。
“我错了……”凌德恺痛苦地吐出三个字。
原来不是新君不喜他,根本就是云罗恨他。
可她,到底是他的女儿呀。
云罗却有些不信,“你会知道错?能怪怪自己,不会怪的怪别人。我入这座小院前,可听到你们互相责备,可见你们并不是真的悔改。”
神宁从这话里听出了异常的意思,“如果我认错,你是不是可以放过我们?云罗,我求你,听说凌雨裳在吉祥候府过得并不好,她生了个女儿,刚满月就被谢畴给抱走,如今被他们关在后院,便是丫头抬的姨娘都可以欺负她……还有桂香那臭丫头,居然也一并欺负她、取笑她……”
桂香欺凌雨裳,当真是新鲜了,那也是早前被凌雨裳刁难得太厉害。
云罗道:“若非凌雨裳太过刁钻,桂香也不会恶奴欺主。”她顿了片刻,狠毒地道:“你们记住了,你们得好好地活下去,活到长命百岁,要是你们死了,本宫……就会让凌雨裳尝到百倍的痛苦。”
她复仇成功,但她并不开心,只是觉得这是他们该有的下场,她不希望他们死,她要他们活着品尝担惊受怕、胆颤心惊,活着品尝这生不如死的感觉。
她猛地转身,神宁捡起墙角处的棍子,眸子里**出无尽的狠毒,正要一棍敲去,却被凌德恺死死地止住。
云罗蓦地回头:“死不悔改!”
凌德恺面露愧色,“是她不好,你别怪她。”
云罗冷哼一声。
神宁厉声道:“你听见了吗?我们的今日是被她害的,为什么不让我杀了那恶毒的女人,为什么不让我杀她,我的雨裳被谢家人糟践成何等模样,姨娘……她竟成了大姨娘,连她生的孩子也被人夺了去,整日的以泪洗面,就连桂香那臭丫头也敢欺她……”
凌德恺道:“是我们的罪过,是我们的错,是我们没教养好雨裳……”他不怪云罗,云罗说了,要不是凌雨裳行事不端,也不会被她所利用。
神宁手一松,棍子落在地上,那一刻她突地抓紧凌德恺,“新君不是在找她么?你去官府报案,许能得赏呢?你去告官,就说你见到皇后了……”
凌德恺低声道:“忘了么?当日闹市惊马,可有暗卫护她,也许新君知道她的行踪。”
就算报官了,许也没什么好处。
他已经对不住她们母女,且就让她这样离开吧。
云罗离开了白狼洼,再回到念慈庵,这一次她见到了庵中的住持师太。
曾经只得可数几人的庵堂,如今却有三十多个尼姑,有些是从其他地方慕名而来的,留在这里修身念佛。
住持师太从小尼里接过一张纸,上面只写着“香客房一见”上印有一枚“云五公子”的印鉴,心头一惊,忆起云罗来,直往香客房移去。
云罗已经换成了一袭寻常的女装,头上绑着白色丝绦,静默地立在窗前。
住持师太几年前见过她一面,知晓云罗是谢氏之女,但现下天下人却知道谢氏留在人间的女儿成了尊贵的皇后娘娘,她因不喜宫中生活,留书出走半年之久,新君却并未大动干戈的寻她,就似知道她终有一日会再回到宫里。
“贫尼静安拜见皇后娘娘……”
“师太免礼!”她回眸扶起住持师太,“多谢师太这几年为我娘亲扫墓祭奠。”
“娘娘心善,因这家念慈庵收留了不少无家可去的女人,现下庵中香火鼎盛,全是托了谢圣母的福。”
云罗与住持师太寒喧了一阵。
过了良久,云罗方道:“白狼洼的凌德恺夫妇日子艰辛,听说二百亩田地至今无佃户接手,师太帮忙想个法子,让人都耕种了吧。”
住持师太面露难色,“佃户们怕死后堕入十八层地狱,都不肯耕种他家的田地。”
云罗勾唇浅笑,“我娘心地善良,只要他们真心悔改,许是会原谅他们,只盼世间少几个如凌德恺这样薄情狠毒的男子。”
住持师太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又道:“娘娘放心,贫尼且寻几户农户试试,看能不能说服他们耕种他家的田地。”
云罗又道:“身为佛家弟子,不是当劝人向善,放下屠刀么?师太乃是念慈庵的住持,这对做错事的凌氏夫妇也当超渡超渡才是。”
她是想他们真心懊悔,要让他们为自己所做的错事后悔余生。
住持师太又念了声“阿弥陀佛”,“娘娘心善,贫尼自当设法劝慰,让他们诚心向善理佛,早脱苦海。”
“有劳师太。”
云罗在念慈庵住了两日,抄了《祈福经》,拿到谢如茵的墓前烧掉,又祭拜了一番,告别师太,离开蜀郡。
秦郡广平县,广平候府。
说是候府,不过是寻常的三进院子,还不如谢家早前住的那处宅邸好,瞧着很寒酸。
李筠竹腆着微突的腹部,手里捧着羹汤,小心翼翼地进了书房。
慕容祎手捧着一本《孤女传》,神色沉痛,若不是有无名氏再出新书,揭开皇后云罗的成长秘辛,他不会知道年幼的云罗吃过那么多的苦,更无法知道,她与自己的母亲有着如此深厚的情感。
《春晖圣母》的戏近来在百乐门里成了最红的戏,这如同一股风,就连当今皇帝也亲书“春晖圣母殿”几个大字悬挂在京城的春晖圣母庙里,据说此庙在京城建成那日,可谓是人山人海,男女老少赶去朝贺,而文人墨客们则是去欣赏那块由新君亲书的大匾额,但凡见过的人,都称赞为“如水流畅,似云洒脱飘逸,乃当世书圣也”,书法到底有多好,但传得越来越甚,竟有无数文人欣赏起新君的书法来。
每天李筠竹都会亲自下厨,为慕容祎亲自煲一碗羹汤,李筠竹道:“阿祎,你知道皇后行踪不?”
“你怎会以为我知道?”
李筠竹见他神色平和,继续道:“我娘家哥哥写信来,说皇上与皇后争执吵架,原是因你之故。”
“与我何干?”他一如既往的轻淡,没有半分的感情,仿佛置身事外,而心里全是对云罗的追思与愧意,如果一切重来,知道她的一切,他还会口是心非么,嘴上应了她,到底没有真心想过要答应,只是想哄着她高兴,哄着她真心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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