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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偷窥”的愉悦让人欲罢不能,梅相路不再挪步。

几分钟后,对面的一个火把果然被浇熄灭了。

台阶上正闲坐的人停手起身,下到一层,拿起尚且明亮的火把去将第五层的那支重新引燃。

蒋篱一手执烛,在与梅相路近隔咫尺的地方站定,隐约感觉自己被什么人注视着。

梅相路正准备缩回东面,不料蒋篱先一秒回身,两人的视线有如电光石火般交汇片刻。

雨势明明衰颓,梅相路的耳里却堪比惊蛰夜,一片嗡鸣掩盖了所有声音,全身血液倒流,感受到如同午时行刑时的……

刺激?

此刻更漏殿里正响起二更,一滴水落入龙嘴,更漏的脆响通过铜吼在未央宫的每一个角落震荡。

一队车马路过,那雕花轿子里坐着不知道哪位贵妃,轿顶的鸾铃一路留响。护送车马的人举着火把,亮的晃眼。

梅相路背贴东阶,再大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再亮的颜色也听不见了。

更漏台南面正对长乐宫后门,北面则是一片空旷广场,往南逃,会被当做骚扰后宫的流氓,往北逃,可能会被蒋篱一箭射穿。

死,还是要死的稍微壮烈一点。

梅相路没有再多想,怀揣着打死不露馅的信念,将黑袍的边沿拉低挡住侧脸,头也不回地朝空地奔去。

可是跑开好几步后,他也没听见蒋篱放箭的声音。

“这蒋校尉不会忘了带箭吧?”

蒋篱当然带了箭,虽然今天不该他夜巡。他也知道有人在看自己,甚至对上了视线,但是那双眼睛干干净净的,没有杀气,没有怨气,更多是……流连忘返的不舍。

他本想拿起弓箭,可最终仍然是手执一烛,在原地失神远眺。

梅相路的跑姿十分潇洒,要是换在战场上,一定能以风骚的走位迷惑敌方。

“如果你是个小贼,希望有别人抓住你。”

梅相路的长跑技能点在一夜间突然开大,顺带提高了方向感,左拐右绕一阵子,真就到了德禄宫侧殿,三步并做两步地上了台阶,根本不顾卫兵的阻拦。

有一侍女端着盆热水,见来人头裹黑布,怀抱画卷,以为是偷东西尚未过瘾的梁上君子,水盆直接打翻在地,哐啷一声,提着裙子就开始回跑,放声喊:“捉贼啊!”

梅相路不想让人误会,单手将自己的披风系带一扯,将两只袖子的结抖松,一黑一白两件衣裳在半空飘动顷刻后,松垮地贴在台阶上,活像褪下的两张皮。

卫兵手执长戟,从四面包抄而来,终于在门口追上这位褪了皮的“小偷”。

梅相路当机立断,以迅疾之势转身举手,做投降状。三卷画落在脚边。

他贴在门上,双手高举。眼看着数干长戟瞄准自己的喉咙,不得不微微仰头,避开锋刃。

这等姿容,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贼,倒是像打包逃家的少爷。

“说!你夜闯偏殿,有何意图?”

“我找徐冬锦。”

侍卫不信,把武器又往前近了一分,但梅相路不为所动,斜睨着他:“真的。”

“为何不能早上来?这般鬼鬼祟祟,怕是见不得人。”

准确的说,怕是见不得某人。

自己可是决意一装到底,怎能半途而废。

梅相路正准备解释,门却突然向后开了。他的脚后跟被门槛挡住无法后退,上半身又失去着力点,整个人向后仰去。

霎时,一只有力而宽厚的手掌拍在他背脊正中,抵消了后倾的冲力,使梅相路免于悲惨的结局。

“画师大人,这个人不顾阻拦,执意进入殿中,您看如何处置?”

梅相路站稳身形,回身冲徐冬锦躬身长揖:“师父,真的很抱歉。”

卫兵们被一声“师父”惊得不知所措,顿时一片沉默。

徐冬锦连咳几声,肺部发出沉闷的杂声,再将手里刚洗好的毛笔一转,拿笔杆尖儿往梅相路头顶一敲:“怎么来这么晚。”

“这么着急,有人追你不成?”

“师父,没有。”

徐冬锦搙了一把纯白的须髯,视线越过卫兵的肩头,看见了打翻在地的铜盆,和正在挨个下台阶的水痕,以及一片黑与一片白。

“你到底在躲谁?”

梅相路缄口不言,只是俯身拾起三卷画,拂去上面的尘土。

徐冬锦示意卫兵各自回位,把毛笔塞给梅相路:“你先进来。”

德禄殿的四壁被或大或小的画卷布满,墙的本色消失于堆叠的细帛后。飞禽走兽,山川风物,只需移步换景,就可一览无余。此处是大千世界的微缩,可是颜色不减,令人拍手称绝。

好看确实好看,但是很有距离感。

室内熏有檀香,使心浮气躁者平复心情,还自己片刻的六根清净。

梅相路的头发差不多干透了,长短不一的几撮碎发又回到额前,半掩住眉毛。他精疲力竭地倚在墙上,不知自己身后是一幅巨大的落梅图,躯干与黑发挡住了树干,后脑勺又刚好枕在树杈处,从正面看去,像是长了一对缀满梅花的鹿角,周身花瓣荡扬。与其说梅花树栩栩如真似有实形,倒不如说是人入了画,成就一副惊世骇俗的“瑶台仙人图”。

徐冬锦拿起压石,依次把把三卷画压平,趁梅相路不注意拂去桌上几片紫黑色的皱叶:“和师父说说看,谁让我十年不进宫的徒弟紧张成这样?”

画里纹丝不动的美仙人竟张口说话了。

“是一个熟人。”

“我没听错吧?小子你在宫里能有熟人?”

梅相路抬起手,痛苦地抹了一把脸:“熟人碰巧是宫里人。”

“我就说嘛,你可是连皇上姓什么都不知道。”

“……”

徐冬锦一向喜欢和他这位徒弟聊家常。他的态度总是比其他人自然,谈吐从容,也不彰功著名,在老师面前把自己的姿态放的很低,有一个学生该有的谦卑。

“你爹最近应该很忙吧?”

“他一直都很忙。”梅相路潦草一笑,然后端坐在案几前,岔开话题,“师父,请问我画的秋令图如何?”

梅相路抱的那三卷画,分别是师父画的夏令图,自己画的秋令图,和一张空白帛。他只用了半个月,学习夏令图的布局与用色,并将其类比运用于秋令图,整幅画飘逸且协调,几乎无可挑剔。

“你也是画师啊,你自己说说看。”

“这幅秋令和夏令都是工笔,不过同地异时,只变幻了色调的冷暖和草木的盛衰,貌离而神合,其实是一幅画。”

徐冬锦满意地点头:“正是这样。”

“但是,这样的画,我要让你再画一次。”

“为什么?”

“这次是你最后的任务,我们换一个地方画。”徐冬锦神秘地取来一幅新画,递给梅相路,让他展开看看。

这画卷是一般画帛大小的两倍,他猜测这画的内容将更为丰富细致,场景将更加宏阔。

然而展开全画后,梅相路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

画面简单的有点过分。有二分之一是隆起的山丘,剩下二分之一是天空。天空根本没有上色,只在纸面上点了两只飞鸟。整片山丘用石翠涂绿,唯一的细节是几朵白色野花,表明这是春天。

这幅画,让三岁小儿画都不成问题。

“师父,你的意思是跟上次一样,让我画秋天或冬天的山丘?”

“不,它不是山丘”,徐冬锦卷起秋令图,“我要你画出它的另一面。”

徐冬锦说的模棱两可,玄虚难明。

“向阳面与背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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