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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遗楼接到赴美的通知,不过就在十几日?后。使团还在回国的轮渡上?,消息已经乘着?电波先到了。当时光彩的情形自不必说,之后忙忙乱乱的打点行装、会齐人手、也都不必说。只说七月近末的时候,江南的莺声和风月终于搭着?越洋的轮渡,驶进了旧金山的港口。
那天的码头下了阵急雨,有些?接风洗尘的意思,露生和求岳在关外的长廊下擎伞遥望——孔祥熙并冯六爷等人都早已经回国,紧着?处理国内的事情,独给求岳放了个大假,宋子?文临行前笑?道:“你是个多情人,辛苦叫俗事缠了一年、耽误你吟风弄月,再叫你回去,恐怕心里要骂我们不通世故。当年畹华来美,若不是国内无将可点,我们也不好拘着?幼伟——”
说的六爷在一旁直翻白眼?。
宋小舅不大说笑?的人,居然也开基佬的玩笑?,看来是中美会谈极大胜利,散了他?几年来的郁闷之气,这一脸的踌躇满志就差没往下淌了。金总尴尬之余仍为“多情”两字心中暗爽,想到国内有六爷又有荣老爷子?,诸事可以放心,忙了一年终于能放个大假,再想到接下来几个月跟露生畅玩自♂由?之国,那真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嘻嘻嘻嘻,酝酿了好几年的体操姿势得抓紧更新一波——哪件事都让人心情愉悦,脸上?按捺不住地傻笑?:“没有没有,我主要是太累了,真的想休息一下。”
宋子?文与孔祥熙相顾一笑?,拍着?求岳的肩道:“玩归玩,横竖别风筝一去不回还,最迟九月份,等着?你新官上?任三把火!”
这话谁也不吃惊,金参议茂才如此,经此一战,众人都知必定?高升,绝不会继续参议下去,只看蒋氏要怎么爱惜他?了——至于背后求岳的心思,大家没问过,也不至于去问了。唯独六爷走来说道:“戏上?的事情,你两个尽可放心。这件事虽然调动得急促,我和畹华会为你们周旋。”
这是求岳想请求又没敢请求的话——海外巡洋,梅巨巨最有经验——高兴极了:“六爷……你怎么总能知道我们俩想干啥呀?”
“既然想,为什么不问我?你倒会守株待兔!我要是不说呢?”六爷哼唧,“当时答应的时候也不长个脑子?,谈天说地的就应下了!”
求岳光是笑?:“六爷骂我是爱我,我无怨无悔。”
冯耿光给他?恶心笑?了:“别来这一套,你这恭维人的派头怎么这么腻歪?”
他?是实在喜欢求岳这股淳朴,早先在上?海是落魄,那时就觉得喜欢,如今看他?凌云得意仍不失天真,又添一层喜欢,心说人这一生却?有些?奇缘,玉芙和畹华得一个称心的乖徒弟,金求岳也像自己的徒弟,总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意思。听孔祥熙和宋子?文推崇他?,并不觉妒,只觉欣慰,大凡胸有大志的人都不怕后浪来推,怕只怕后继无人,因此话虽然从狗嘴里出来,狗嘴倒吐了两句六爷爱听的象牙。又想起当年梅兰芳赴美,许多奔忙,自己在国内悬身不得脱,别有一番牵肠挂肚,因此这一群人里唯有他?能对求岳的心境感同身受,正?是个当年明月不得圆,移将今夜照梨花——旧事涌及心头,不觉微笑?:“我也只能说是尽力,不愿意来的勉强不了,这些?人脾气都孤拐,恃薄才自傲,但?戏上?的事情,他?们还都拿手——你见面容让就是。”
“我知道——谢谢你,六爷,各种事情上?的。”
冯耿光淡然一笑?。
有冯六爷这句话,国内的筹备自然样样妥帖,加之又是这等荣耀争光的好事,行内谁不添彩?因此露生和求岳接到最终敲定?的人员名单,简直是大大大惊喜——不仅周信芳和俞振飞万里赴约,更有台前幕后一干翘楚高手,全来助阵。
金总倒认不全,听露生如数家珍地说了一遍,咂嘴道:“行,我懂了,虽然名字记不住,但?总之就是全明星豪华阵容,牌面!”
露生拂掉他?眉毛上?的雨珠,口中只是嘱咐:“到时我问候谁、你就问候谁,我没问候到的你就先问候,别傻不愣登的只知道站着?——我们这行里的人,比常人还更要面子?,你跟沈先生他?们早前刚见面就犯冲,现如今更是居高临下,别叫人觉得咱们端身份。”
金总人都麻了:“宝贝儿,你跟我念叨一晚上?了,我带你看罗斯福的时候你也没这么慎重啊。”真是皇帝好说话屁民事情多。
露生斜他?一眼?。
金总拿肩膀撞他?:“哥哥我还给你捅过篓子?吗?”
露生低头一笑?。
他?们走出迎宾的长廊,渐渐地听见轮船入港的声音,两位驻美使馆的参赞都陪在一旁,港外还有欢迎的礼乐队等候,当地的华人会安排的,至于记者之流就更不必说。不一会儿船泊入港,姓杨的参赞干练道:“金先生你们在这边等候,我和陈君把他?们接出来,待会儿我们在这个走廊会合,再去外面的广场里合影留念,也给记者一个拍照的时间——采访的时间不要安排太久,表演之外的话题我们尽量不谈。”
这么一大群人连同几大箱子?道具过关,没有使馆的帮忙,只怕要过到晚上?,这却?是孔宋二人安排的——孔胖子?在这些?屁事上?那可是太善于温柔小意了,干脆就把访美使团的全套服务班子?直接留给了艺术团。
安排得舒服。
陈参赞和杨参赞去了,果然艺术团单开了一个出口,拉了彩旗横幅,也是当地华人会赠送的,待会儿大家就从这里出关。露生很?近地仰看那几道鲜艳的横幅,隶书写“欢迎白露生君携中国艺术团访美表演”,有点恍然如梦的感觉——为过去、也为眼?前。这其实是百忙的时候、百忙里反而?能扯开时间的松紧一样、人在这个时候往往容易思绪万千。又听见外面舞龙舞狮的声音,预备着?热闹起来。
露生的视线就有些?模糊。
他?看横幅、求岳看他?,求岳弯腰小声:“哎,我说,这就开始激动流泪了,你等演出的时候是不是还要长江开闸?”
露生难为情道:“你知道什么?我不过是心里感慨。”
随行的翻译官恰好走来,闻言笑?道:“梅先生第一次来美国,也是很?激动、也很?感慨的——您比他?又多一份挫磨,这确实是太不容易了。”
露生知他?说的是之前那件事,含笑?摇头:“这我不敢当。”
翻译官敬肃道:“我们都很?佩服您在总统面前的那番话。”
大家谈谈笑?笑?,把那一股泪意就遮下去了,涨起来的是后面的锣鼓喧天,甚具乡情的喜庆——谁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半个小时过去了,其余旅客都已经下船,这边关口仍是鸦雀无声。歪头龙和狮子?蹦累了,几个大哥都抱着?绣球朝里面呆望,不知这到底是拿的哪门子?乔。再过一会儿雨停了,天公?给脸,然而?港里还是不见人影!
四下里渐渐又热起来,盛夏骤雨一停、立刻太阳烤人。
这一头金总和黛玉兽也是一脸懵逼,姿势都摆好了,怎么那边给关住不放人了么?忽然见陈参赞满头大汗地小跑出来,后面跟着?的却?是熟悉的脸,正?是麒麟童,又见一人,却?是徐凌云,后面一大群人簇拥着?出来,不知拥着?谁——周先生一眼?瞧见露生,又是喜悦又是着?忙:“露生!嗨!快送医院!你这徒弟船上?晕倒了!”
露生大吃一惊。
金总:“……搞屁啊?!”
外面等到茫然的华人总会长也溜进来了,还没弄清形势:“哦,来了吗?奏乐奏乐!”
原本隆重的盛会就这样在突如其来的的忙乱里,跌跟头绊倒地过去了,喜庆还是喜庆,喜庆里有小操心。众人因为这一点意外,反将额外的拘谨客套一概都省了。
等姜承月醒来的时候,天都黑了。
承月先看见花格窗外的月光,然后看见坐在灯下的露生,穿一件家常的杭绸衫子?,半旧的料子?和白兰花的气味都教人熟悉和安心。
露生见他?醒了,起身走过来,摸摸他?的额头:“还难受么?起来喝点水。”
“我怎么了?”
露生抿嘴儿笑?道:“中暑了!不知道该说你傻呢,还是说你太讲究,哪有大夏天穿这么严实的?捂也把人捂坏了——漂亮是挺漂亮的。”
承月从昏沉里又清醒了一点,听见玻璃器皿玎玲的响动,露生的背影在灯光里:“你不舒服也不说,一路上?只是憋着?,饶是这样也就算了,我怎么还听振飞说,说你轮船上?面不好好坐着?,总跑甲板上?面练功?”
承月张张嘴,没说出话来。
露生笑?了笑?,微微偏头,对着?灯数小碟子?里的药片,“哪有这样的临阵磨枪呢……你这一倒下来不要紧,吓坏了周先生和沈先生,一群人给你弄得人仰马翻!”绞了冷毛巾来,重新在床头坐下:“这会儿好些?了?头还晕不晕?”
承月目不转睛地看他?,身上?渐渐地有知觉了,摸索着?,他?拉住露生的手——其实是攥,人在迷茫的时候会有点像婴儿,靠本能的触碰来确认真实感。好半天,他?哽咽了一声:“师父……我想你想得好苦!”
话音出来,两行眼?泪也出来了。
“我差些?以为自己再也不能见你了,死的心,都有了。”
露生愣了一愣。
算起来,他?们师徒是有半年的时间没见面了。
师父是不必跟徒弟辞行的,承月是从沈月泉的口中才知道师父出门去了,至于去哪儿,沈月泉三缄其口。后来露生回国,并没回榕庄街来,人都在金公?馆,等他?急匆匆地又走了,承月才晓得他?回来过。
这大半年里,承月的心装满了寂寞和忧伤,和松鼠一样,有被遗弃的感觉。盛遗楼的戏还在有一天没一天地排着?,西施还在,越女却?不在了,那故事从越女的剑回到了西施的纱,众人都心照不宣似的,谁也不提露生怎么不来了,唯有客人不见当家花旦,一天一天地来得少了。
与此同时是多起来的流言,满城的风话渐渐地起来了,说什么的都有,说金家卷走了多少人的钱,暗暗地逃走了,说得有模有样,只是逃亡的方?向有各种不同的版本,有说得罪孔祥熙,逃去天津的,有说得罪杜月笙,逃去内地的,还有说得罪“那一位”,逃去香港的——金大少在流言蜚语中把各种有头有脸的要人得罪了个遍,并因此神出鬼没地走遍中国,但?白露生的结局却?只有一个,“跟着?金少爷走了”。
沈月泉看他?天天挂个臭脸,唯恐他?又像上?次一样,再不顾身份跟人打起来,因此三番五次地告诫他?:“别人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你管好你自己。”
承月又气又烦:“我是因为他?们说什么才气?”
沈月泉皱眉道:“不然呢?难道你还嫌人家说得少么?”
老先生不懂年轻人的心,要问谁懂,大概是八十年后的追星少女们最懂——跟流言蜚语有关也无关的,上?一次的流言是因为□□裸地对准了露生,而?且一言就能判定?它?的荒诞不经,所以承月敢于和愿意跟这种流言作斗争。但?这一次的流言其实没有露生什么事儿,核心的恶意是冲着?金家去的,这是上?等人的流言、权贵阶级的蜚语,承月既不能判断它?的真假,对它?的攻击性也不大有感触,他?甚至觉得就凭金大少那种恶赖俗劲,干出这些?事儿来也没有什么不可能。他?的不适在于金大少让白露生这样的神仙人物成了陪衬,平白做了英雄身边的美人,英雄的故事有许多个版本,美人却?只是点缀性地一笔带过。
用现在的话说,承月感觉师父被迫地给拉下了水,被迫地蹭了热度,可惜他?生得早,没有微博也不会粉圈术语,不然分分钟要发?“与我爱豆无关抱走了谢谢”。
许多个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为未来的命运担忧,为白露生的命运担忧,不由?得又联想起他?母亲的前半生,就是这样成为了富豪们的镶边、无缘无故地做了别人命运的牺牲品。没人来和他?探讨,也没人给他?解答,只有松鼠陪他?一起难受。
好像通人性地,那松鼠冬天站在笼子?上?,抱个瓜子?儿发?愣,思念主人的小表情。
承月问它?:“师父不要你了,你怎么办?”
松鼠又像个小畜生了,不理人,往嘴里塞东西。那无忧无虑的模样反是勾起承月的愁绪。承月长叹一声,走去门外,冷不防看见枝头含苞待放的白梅,一阵揪心——因为想起去年此时,露生的手是抚过这枝白梅的。
那半年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盛遗楼冷清、榕庄街也冷清、整个南京城全冷清的,街上?连叫卖的人也有气无力,好像没了白露生,这城市的魂就没了。承月知道自己这是移情入景——音讯越来越渺茫,逐渐地有生死不知的意头,盛遗楼和传习所却?没有一个人来请退。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把《长生殿》的牌子?摘了,别的都演,这个不演,包场的来点也不演。
有不通风雅的愣头青问:“……怎么就不能点长生殿?”
沈月泉微笑?拱手:“暂且不演了,意头不好。”
这是艺人们宛曲的心思,谁也没有说过,却?都心领神会。自古来红颜多薄命,他?们盼着?美人能像西施越女,归隐山林也就罢了,不要像杨妃,黄泉碧落皆不见。
直到五月的暮春时节。
那一天徐凌云着?急忙慌地从黄包车上?下来,手里抓着?帽子?,推门就叫沈月泉:“沈老!沈老!露生回来了!”
他?声音是压低了的,可是实在喜悦,所以不由?自主地中气充沛,龙音凤声、跟戏台上?讨彩头似的,是个柳敬亭的腔调;沈月泉紧赶慢赶地迎出门,拿苏昆生的调子?迎接他?:“听你就差没唱起来了——现人在何处?快快报来。”
把徐凌云一下子?逗得捧腹大笑?:“现在金公?馆呢,没得功夫回来。”
“你见着?他?人了?”
“托我给你问好呢。”
“哎,怎么总是客气!”
“还问斌泉先生的病。”
“你怎么说?”
“我说他?就爱操心!”
他?两个一人一句,涌出许多高兴的废话,屋也不进,蹬着?门槛啰嗦个没完。只有承月扶窗而?听,那两人的话音像春雨点子?洒在他?头上?,温暖又潮湿,听了一句、再听一句,一句比一句让人心里踏实,眼?泪随着?欢快的谈话不受控制地出来了。
徐凌云一眼?瞧见,笑?道:“这怎么还有个哭起来的?”
承月无比难为情,转身就走,一路走、一路泣——如释重负的嚎泣,他?的悲伤和欢喜都是一个人的秘密,白露生虽然不知道,但?他?代为悲喜了,这就是心意。
此时眼?里泛的泪,仍是那一瞬间的余韵。
承月攥着?他?师父的手,尽情尽兴地把这腔泪淌完了,宛如字正?腔圆地唱足了一整套,满足地擦着?眼?泪说:“师父,我看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露生好笑?道:“究竟是我有事还是你有事?躺着?的说坐着?的?”
一句话把承月说臊了,笑?了,鼻涕出来了。
露生见他?笑?了,叹一口气:“不过是晕个船、中个暑,就弄这个形象!叫你师爹看见了,又该骂你什么——‘鸭子?没有出息!’”
“是可达鸭。”
“我管他?是芦花鸭还是麻鸭呢!”师徒两人都笑?,也不知“可达鸭”这三个字到底笑?点何来。露生拿了药水药片,教承月一样样吃了:“苦是苦点,好在洋药不倒嗓子?。”
承月吞着?药问,忽然觉悟:“……师爹呢?”
“陪着?你周大先生他?们,说话来。”
承月又觉悟了:“……我今天砸场子?了。”
露生瞅他?一笑?:“倒也没有这么严重,都给你吓一跳是真的。”
团里唯一的小朋友突然晕倒,把大叔大爷们慌得不行,又知这是露生的爱徒、要唱西施的,三伏天里冷汗都出来了——沈月泉出得最多,沈老头都麻了,心说我的小祖宗,你是生就的作对精、专门捡关键时刻给我捅马蜂窝么?到底是你师父克你还是你克我,上?一次见露生就倒了,这怎么半年不见,见面又倒?!更不料这一个小的病倒,所有人都无法出关,全在里面检查完了身体才放出来,因此在关里耽误了一个多钟头。
也好在港口有医生,检查过了,知道是中暑,这才放心。
正?事倒没耽误,晚宴还是照常举行,用金总的话说,“就是太搞了。”
露生说到此处,沉下脸来:“这事儿你得跟我说清楚,究竟好好练功没有?为什么别人都在船上?休息,唯独你着?急忙慌?”
承月负冤道:“我怎么没有?!”
露生不由?得软一点:“有就有,这会儿又能吼了——既然练了,你在船上?折腾什么?大家都说你好像没底气,一路上?心神不宁,还叫振飞跟你对了两场,这是有的罢?”
承月不吭气。
露生严肃道:“别怨我当着?病说你。别人看你是我徒弟,因此不说什么,但?你是挑大梁的、他?们给你抬轿,这个你自己心里要知道,你先泄气,这让大伙儿怎么安心?”
承月梗着?头,嘴里一个字儿没有。
露生就又有点来气:“说你就犯犟,问你又不响,怪我脾气太好了,宠坏了你,该叫他?来挤兑你一顿,骂着?你就会说话了!”
——这个“他?”字就很?秀,情侣称谓里最高档次的人称代词,泛词专用。可达鸭不料这种时候还被技术性地怼狗粮,又撑又冤,坐直了腰,叫:“我算明白了,这半年里只有我们想你,你半点不想我们!你连我是什么人都忘了!我是那样偷懒耍滑的人么?我是么?!”
露生给他?叫的一呆,歉疚涌上?心头,语调又软了:“……好好好,算是我冤枉了你。”
承月负气爬起来:“别‘算是’!没分证怎么算冤枉?您现点、我现唱,要有一段唱劈了,打我骂我也无怨!”说着?就滚起来。
露生按住他?道:“这个点上?你唱戏?”看他?气得小脸雪白,心知是一定?冤枉他?了,大约小孩子?没见过世面,忽然一船的名角争光耀眼?,难免被震吓住——愧疚心疼之余还兼有一点好笑?:“罢了罢了,算我瞎问,都是你太用功了,过犹不及的反惹人疑惑,还把自己折腾病了——师父给你赔不是。”
承月含着?泪趴回枕头里:“不敢!配不上?!”
露生越发?好笑?,忍不住脱口道:“你这暴脾气怎么这么像他??歪性子?倒像我——”
承月在枕头里叫:“我又不是你俩生的,凭什么像你像他?!”露生在心里笑?得要喷,推着?他?道:“满嘴的胡话,还不起来呢,药吃完了空着?肚子?,你就这样睡了?”
承月还是负气不理。
露生佯道:“好,那你在这趴着?吧。”说着?就往门外走。
承月一下子?爬起来。
露生回头笑?道:“你在这趴着?,我给你端点汤来。”
可达鸭:“……”
又被套路了!
一时露生端了放凉的甜汤,叫承月吃了,承月仍是委屈气鼓鼓的脸,露生给他?扇着?扇子?:“你气性也太大了,我难道说不得你?没见过做徒弟这么狂的,说你一句,你十句等我。”
承月埋头吃汤——属实饿了——一碗汤吃净,抬头看看露生,叹了一句:“师父,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话了。”
露生奇道:“这又从哪里说来?”
承月满心的话说不出口,想起在船上?他?师父那一系列传奇的故事,比戏还更有戏剧性。这些?故事之前按捺不发?,现在大白于天下,亦真亦假、添油加醋地在报纸上?变成杂谈和小说——承月哪来得及细看?看了也不敢信的。又想起在轮船上?看见的报纸,金大少在上?面,不是平时嬉皮笑?脸的模样,居然拍出了很?严肃的神情——逆着?光,光影刻画出他?深邃的轮廓,在他?的头顶上?一行英文的大标题,同行的翻译官给他?念了一遍,说,意思是《金求岳和他?的纺织帝国》。
这题目真是了不得,
翻译官又说,这是英国最有名的报纸,给金少爷做了专访,里面还访问了白露生,一面说,一面念给他?听,翻译官有一点看不起这些?人,翻译的过程里带有一点炫耀的意思,中文里总夹好几个英文字,但?提起白老板和金大少却?很?尊敬。
露生和求岳的形象在他?心中模糊起来、有些?缥缈的遥不可及——心里都有些?诚惶诚恐。此时人在眼?前,仍是有些?做梦的感觉,喝着?汤,小声问:“师父,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说的什么?”
“就你在美国的事。”
露生淡淡一笑?:“真真假假,都过去了。”
可达鸭瞪眼?。
露生又笑?:“差不多就是真的吧。”
“那美国总统,真那么赏识你,你说什么他?应什么?”
露生给他?摇着?扇子?:“你说呢?”
“……那我说他?太有眼?光了!”
露生把扇子?在他?脸上?一拍:“年纪不大,脸皮儿不薄——说这话也不嫌难为情?!”
“难道还不是?”
“当然不是。”露生把扇子?翻过来摇,檀香扇子?,细细的香风吹过来,有一点诉请的温存:“你不知道就那么短短一会儿的时间,多少人一辈子?的荣辱成败都赌在上?头了。”
把时间回到那个晚宴的黄昏。当时罗总统一语惊四座,不是夸张,是真的惊到大家了——孔部长的马屁归根结底也只是马屁,但?白露生是什么人?在美国公?然行骗的家伙、在窃听里大放厥词的混蛋、伙同金求岳捅了华尔街的人!
他?现在楚楚可怜地往这一站,美国人民视角看来简直是巨型的一朵天山雪莲。
如果把视角拉得更高一点,以中立的视角看待中美白银纠纷,这俩互撕算是有来有往,中国人单枪匹马的挑战也算得上?是金融史?上?的鬼才佳话。所以罗斯福会见了他?俩,情形约等于曹操在濡须口感叹“生子?当如孙仲谋”,属于气度和涵养的体现,大家谁也没有说什么,甚至还能维持表面友好——但?现在要白露生为这次“顺利”的谈判献演,这特么换谁谁能不膈应?
美国同志又不是吃豆腐长大的!
于是就有人说话了:“确实,就致歉的形式来说,艺术是最委婉的形式,也是最诚挚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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