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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年次日醒来,早过了饭点。佣人们张罗着换地毯,觅棠夹着两本书站在客厅里陪于太太说话,听见响动,于太太扭头一看,嗔道:“程小姐来了好一会了,哪有先生等学生起床的道理?”
令年忙向觅棠道歉,说:“阿玉怎么也不叫我起来?”
阿玉道:“是二少爷说小姐昨天睡得晚,让我们不要去叫你。我还特地去看了几回,你睡得打呼,被人抬走都不知道。”
这话把于太太和觅棠的注意力都引了来,令年这才想起,说娃娃屋都安装好了,让阿玉捧了下来,找个透明的玻璃罩子罩着,放进橱柜里给大家欣赏。于太太见她鬓发散乱,眼下发乌,责怪道:“就为这么个小玩意熬了一宿?你二哥也是,下人们早起一看,梅瓶被踢倒了,地毯也湿了,还当家里遭贼了。”
何妈把炉子上煨的春笋鸡粥端上来,令年用匙子搅了搅,问:“二哥去哪了?”
“吃过早饭就走了。”何妈在旁边监督令年吃饭,对于太太道:“我看二少爷早饭也没好好吃,一边出门还在打哈欠呢,也不知道昨晚有没有合眼。庄子上的事有那么忙么?”
于太太皱了眉,见令年还在捏着匙子发愣,便说:“实在吃不下,就撤下去吧。”知道她没精神,恐怕书也念不进去,道:“琴也给你从溪口运过来了,去和程小姐玩一会,等吃过午饭再睡吧。”
觅棠欣然领命,来到和客厅相连的小书房,见高达数丈的穹顶上悬着一座璀璨华丽的吊灯,整面落地大窗正对着庭院,厚厚的绒地毯上摆着溪口运来的钢琴,上头有个水晶瓶,插了一大束才剪的粉芍药。
于宅是福开森路上最早建的几座洋楼之一,奢华自不必说了,觅棠格外喜欢那落地大窗,将半掩的纱帘都拉开来,欣赏了一会,赞道:“这里真敞亮。”
令年狡黠地一笑,说:“这面窗有个最大的好处,家里有客来,立即就能看见。若是不想见的人呢,就关上门,任你在书房里放音乐还是跳舞,客厅都听不见。”
觅棠笑道:“也是。”她和令年熟了,不再客套,坐在钢琴前,敲了敲琴键。
令年对觅棠在学堂里的生活是很感兴趣的,她坐在觅棠身后的沙发上,托腮看着她弹琴,问:“程小姐,你们教会学校,也有舞会吗?”
觅棠如数家珍:“有的。我们学堂里平日不仅要教国文、洋文,科学、圣经,还要教缝纫、护理,音乐课和舞会也有,只是因为没有男同学,都是女生和女生跳,你扮男的,我扮女的。”
令年的脚尖在绒地毯上盘旋了一下,青绸裙摆像朵花般绽开,拂在绒地毯上。她困意顿消,兴致勃勃地说:“扮男人的话,我也会的。”抬起两只胳膊,拜个姿势给觅棠看,“我小时候在西洋,我妈常被邀请去参加洋人的舞会,他们就是这样跳的。咱们都觉得洋人笨重,其实他们跳起舞来,灵活得很呢。”
觅棠见她像个小孩子似的,也笑了,说:“三小姐,你喜欢哪首舞曲?我弹给你听。”
她们两人在书房里交流心得,外头地毯换好了,于太太坐回来,和何妈说话,因今早收了电报,得知大少奶奶卢氏要携一双儿女回沪,于太太很高兴,叫管家再去雇一个湖州菜师傅来家,又说:“给邝家的礼也该办了,等麒麟儿回来见过他们二叔,一家人团聚几天,就该打发慎年去汉阳了。”
何妈道:“那不如顺便也请一个湖北厨子,过完年就要办喜事了。”她对这位未来的二少奶奶是很期待的,“听说他们那边的人吃辣,咱们吃不惯,也做不来。”
她们在客厅里议论得热烈,书房里听得清楚,令年插嘴道:“家里吃饭的统共也没几口人,厨子倒请了七八个,我看该给何妈一面将军令牌了,好让她在厨房里调兵遣将呀。”
“太太要是给,那我就接着。”何妈倒是不输阵,隔了半个客厅对令年笑道:“大少奶奶要回来了,二少奶奶也快进门了,就不兴咱们家人口越来越多?以二少爷这样的品貌,不该生七八个,好让太太喜欢喜欢?”
令年把脸扭回来,小声嘀咕道:“你倒会安排,也不知道邝小姐愿不愿意当母猪?”
见她背着于太太,说话这样直白大胆,觅棠的琴键上的手指也停了下来,似不经意地问令年:“你家里不是才办完丧事吗,明年就要娶亲?”
令年道:“我家不很讲究这个。邝小姐今年二十岁了,大概也不想再拖了吧。”想到觅棠明年也满二十了,她又补了一句,“他们那边民风保守些,小姐都养在闺中,结婚要格外早些。”
觅棠迟疑着说:“我是有些不太明白,你们府上早已开了时代文明之风,怎么会和这种守旧的家庭结亲?是二少爷本人格外中意邝小姐么?”
令年手指拨弄着沙发垫上的流苏,微笑道:“守旧的家庭,也没什么不好。我二哥倒是没见过邝小姐本人,不过,”她停了一下,那双上翘的褐色眼眸含了神秘的笑意,“我觉得,我二哥虽然留过洋,心底却喜欢那种旧式的。”
“哦?是吗?”觅棠有些意外,再追问就太露行迹了,她作出不大关心的样子,背过身去。
觅棠心不在焉,弹的曲子也断断续续。令年看着她的背影,慢慢把头枕在手臂上,半梦半醒间,似乎琴曲戛然而止,令年揉了揉惺忪双眼,见觅棠面对落地窗,整个人仿佛突然定住了。令年叫声程小姐,觅棠有些慌张地垂下头,手下又叮叮咚咚地响起来。
这突兀的琴声倒把外头的于太太吓了一跳,她诧异地往书房望了一眼,笑道:“今天这程小姐是怎么了,也一惊一乍的。”
何妈着意捂了耳朵,对于太太抱怨道:“一个小姐,再来个程小姐,以后还有的吵呢。”
正说话,管家走了进来,说道:“太太,你让大少爷找的人。”等他身后的年轻人上来对于太太磕头见礼,管家道:“这是总号的管事荐的,做了三个月跑街了,人还老实。”说完,又对那年轻人道:“太太有话叮嘱你。”
这时书房里的琴声就似有似无的低了。年轻人口齿很清楚,虽然头回进府,却也不慌不忙,“请太太嘱咐。”
于太太一看,这年轻人穿着竹布长衫,青布鞋,干净整洁,长得也满漂亮,心里先许可了,便问他姓甚名甚,哪里人士,以前是做什么行当的。
年轻人道:“小的叫宝菊,”才说了这句,就听见于太太身边的仆妇“啊”一声,他不禁抬眸,飞快地扫了对方一眼,把当初跟于三小姐说的那席话重复一遍,“姓吴,口天吴,宝玉的宝,菊花的菊,老家是镇江的。”
于太太“哦”一声,看一眼何妈,说:“真巧。”何妈亦在自言自语,“镇江人。”
宝菊心里大致明白了,接着说道:“表字叫做光甫,进总号前,在报关行当过一年的学徒,学了几句洋文,也会算账,管事说,二少爷常和外国银行打交道,就要这样的,所以叫小的以后就跟着二少爷。”
管家早听说了宝菊的事迹,便笑道:“太太,你别看他年纪不大,本事大着呢,才来三个月,就把一些陈年的旧账收回来了,巡捕房的童督查都夸他胆子大。”
何妈不住地打量宝菊,童秀生的威名,她在溪口老家也听过,只不知道童秀生曾和令年有些渊源,便吐舌头道:“你这小阿弟,本领是真大!”她转头对于太太道:“听说这童督查在上海跺一跺脚,地皮都要震的,什么青帮红帮咧,小刀会咧,斧头帮咧,都乖乖听他的,但凡谁家出点事,他总是第一个知道,又破过许多人命案……”
何妈是为着朱宝驹的缘故,想要留下吴宝菊,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于太太不想听,便截过话头,径直问宝菊:“还有表字,你家里是读书人家吗?看你年纪也不大,怎么不读书好做官,早早就出来做工了?”
宝菊道:“先父在镇江时,是有功名的,后来想要学人做点小生意,不意都赔了,先母后来也病故了,小人十六岁便来上海讨生活了。”
何妈用手帕抹眼睛,“可怜哦。”“怎么也没有亲戚帮扶吗?”于太太也颇感慨,“娶媳妇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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